然街面却脏,零乱着果皮、牛粪。吃饭时候,人都缩在家里,街上留下静悄,也听不到鸡鸣狗叫。杨和祁走着,醒目如群鸡中鹤。杨说你和股长很熟吧?很熟的,祁说是我老班长。家属在吗?杨问。祁答随了军。杨便说:
我们得买些东西提上。
祁说:没那必要,还以为送礼。
不是送礼,老班长,人之常情。
从家属区走过,要碰见人的。
为什么要碰见,可以不碰的。
买什么?
水果。像顺路来看他,随随便便。
买了一兜苹果,居然昂价到一块五一斤,五斤太少,七八斤不是整数,十斤竟花了十五元钱。个体水果没有发票,祁说这钱我出,杨说我比你正连早半年,工资多拿几十元,我来出。是我的老班长,祁说怎能让你出钱。杨说你太你我了,我就不高兴。争让着,水果的摊主忽然递来十五块钱的废旧汽车票,政指杨便不再争了,说就这样吧。祁接了车票,以资回连报账,后就付了苹果钱。
团部是四方大院,院内经纬着水泥路,办公楼耸在中央,楼下和路岸都青绿着冬青的剪树。这一方营房,在镇上很见气派,凭空为小镇添了几分城容。家属区在办公楼的后面,营房股长住二排四号。祁们去时,股长家刚好罢饭。祁说我们来镇上办事,顺脚看看首长,把一兜苹果随意搁上茶几,然后取烟递了一支。股长很有兴致,为他们倒了水,坐上机关统一发的沙发,说来吧,买什么苹果。又说哟,当连长了,抽了云烟。祁和杨都强迫自己笑了。
股长说好像你们有什么事?
杨说股长我们没什么事。
祁说我们来请战,让我们四连去扒阅兵台。
股长笑了,我正愁找不到连队去施工。
祁说这几天扒掉吧,明年连队训练任务紧。
股长说危险的,爬高上低,冻天冻地。
政指杨说我们连急用一些旧砖呢。
股长问干啥?
杨说铺地,想把宿舍铺一遍,防潮。
股长说你们等一下。股长去了副团长的家,不一刻股长家电话叮铃叮铃响出清脆。连长祁抓起电话,立刻愣怔住,把话筒给了杨。电话是副团长打来的。副团长负责后勤和营房建设。副团长说你们为啥想扒阅兵台?杨说副团长,盖礼堂为了我们,我们就该为这工程出点力。副团长说为啥现在扒?杨说眼下连队闲,争分夺秒合该在现在。副团长说任务大呢,非三日两期之事。杨说首长。四连最有突击性,很有战斗力,我们来请战是四连党支部研究决定的。副团长说你们回去动员部队,我和团长、政委说一声,工程提前到年前也行的。话罢,副团长那边电话先自挂上,这边政指杨的耳机还贴在耳上。他脸上兴奋出一种红润,对祁说,连长,定了,扒。
祁说让我们扒?
让我们,杨说不过我思谋,得往政治处主任家里走一趟。
干啥?
礼堂属文化建设,得让管文化的主任知道。
副团长说定便定了。
评先进党支部,主要意见靠政治部门哩。
你去吧,你们熟。
我去也成,我想给主任买个挂历捎过去,将近岁尾,也表示我们四连对上级领导关心的感谢。祁点了头,说意思到了即成,不必太破费,眼下挂历贵极的。政指杨一笑,说都磕了头,哪还差作揖,便先行一步,走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祁从营房股长家出来,径直走出团部,到镇上闲逛了一圈,两手空空,并没买下什么物件,待到团部上课号响,大步去了镇外路口等杨。此时已是下午两点钟,二人相约两点十分在路口合面。这路口处,比起镇上,略显了几分荒凉。一条大路,在此处一分为二,一枝系着镇子,一枝朝西绕去,西绕的路段上,竖一水泥大台,台上嵌一有形石片,石片正面,刻出杀牛岗三字,不消说,西前的村落,就是杀牛岗村。石片的背面,刻有铜钱小字,讲的是杀牛岗的来历。祁在路口等了三十分钟,不见杨的身影,便摇到这石片后边,看那刻文的意思,竟受了一惊。原来闯王李自成,是溃败于此,江山去也。刻文说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皇帝吊死煤山。牛金星、刘宗敏一班文臣武将,以为各就功成,稳坐江山,于是骄奢淫逸,枉法贪赃。义军内,上行下效,人心涣散。明朝山海关守将吴三桂,勾上清兵入关,直逼北京。形势危急,李自成却紧锣密鼓,筹备登基大典。大将李岩和妻红娘子直言相劝,闯王听信牛金星的谗言,设宴杀了李岩兄弟。如果闯王率兵同清军在京郊决战,一败涂地,从北京退至河南,几十万大军,仅余几千人马。便择下一村扎寨,牛金星又认贼作父,勾结清妖偷营,杀得闯王兵尽力竭,恰这时红娘子前来救驾,方击退清兵,抓了牛金星。闯王见红娘子以德报怨,自感羞愧,举目四望,遍地狼烟,尸骨成山,长叹一声,用衣袖遮面,跨马而去,从此这一代英豪,便不知去向。红娘子远望闯王走失的方向,命人将牛金星押上闯王长叹的高岗,一剑挥起,污血飞溅。
从此,人们便称这小小一村,叫杀牛岗了。
那条路上,杨仍是没来。祁双手交抱,望着刻文,又望着前面的杀牛岗村,想闯王刀戈一生,落到此处最后一声长叹,了结了终生的生死苦头,也不知那声长叹中,深含多少悔恨惆怅。辉煌江山,得而复失;绝世雄杰,如此完归,该留下多少惋叹惜声让后人品味。想到此处,连长祁身上有些痒热,他禁不住颤下肩膀,将背倚在石片上。面前田地,雪都尽了,麦苗乌绿绿地生长。公路上,有汽车哼哼地开过,其后仍是一片宁静。冬闲时候,农民也少到田里。举目一望,阔大的平原,空无一人,太阳温暖明丽,地上清新已极,如擦洗一般。石面冷凉,冰着祁的肩膀。如果我是闯王,祁想我决不急于登基,就听了那李岩和红娘子的话,保存实力,退出京师,屯兵河南,巩固后方,整顿军纪,操马练兵,摸准敌情,再同清兵和吴三桂决一雌雄。到那个时候,胜券在握,一统江山,登基做了皇帝,大顺朝的江山怕也有个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上百年,连儿子、孙子也都有皇位可坐了。想到此处,祁不禁哑然失笑:你是闯王吗?边境的小战中,不也就立个三等功?祁想我将近三十岁了,也才一个新任的连长,一年下来,工作平平,为一个先进基层党支部,跑了二十里,还不知最终结果呢。接下,淡淡一股苦涩,漫浸到祁的心头。祁的心就如泡在一盆什么水中,忽然觉得自己的作为,挺是耻辱荒唐,如一个学生,去偷改考过的卷子。
祁,你这样做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