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晶黄》 第一章(4)

阎连科文集:生死晶黄 作者:阎连科


就在这个时候,旅长走了过来,八节一号电池的方形电筒如探照灯一样,一束白烈的光亮打在他雪色的脸上。他眯起了双眼。

旅长说:“你是唯一的本科大学生,只有你学过核裂剂理论,你上去堵了AJN口,我给你报记一等功。”

功是什么?功是虚荣心的填补物。核裂剂是什么?核裂剂是生命的巨大陷阱。一滴核裂剂的释放,可以使一个团的兵力化为乌有。我上学不是为了学习核裂剂的堵漏,不是为了让生命像一片树叶一样从核裂剂面前随风而逝。如果是为了死亡,谁也不会穿上军装,尤其不会到核裂剂的身边。生命是一切的基础,只有活着,才谈得上战功、荣誉、地位、金钱等等的意义,倘若死了,一切鲜花和荣誉不是一样的死了吗?旅长说:“特等功,我给你报请特等功,授荣誉称号。”

最大的荣誉没有最小的生命大,最高的奖赏没有人的呼吸具体。死亡的最真切的表现,就是停止了呼吸,而人一旦停止了呼吸,还有什么是具体的、实在的?

旅长说:“你现在是正排,堵完AJN口,你可以下来当二连连长,也可以离开这山沟调机关当正连职参谋,一切都由你选择。”

选择的一切都在死亡的基础上,如果我放弃了死,选择了生,不去堵AJN口呢?无疑军事法庭的大门会豁然地向我洞开,我会被推向被审判的席位上。到了那时候,旅长现在脸上这种急切切的祥和没有了,营长铁青的脸上会挂着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的冰冷的黄灿灿的笑。

旅长说:“三排长,是我命令你爬上发射架,不是我求你爬上发射架,这是导弹阵地,核裂剂就挂在头顶,如果是在战场上我就一枪崩了你!”

没有别的人,旅长、营长、三排长,成三角对等立在发射的平台上,近处的光亮能看清对面脸上毛孔的一张一合,能听见毛孔张合的声音像小飞蚊在耳朵边上的飞动;远处停电后的黑暗如一潭死了上千年的污水,仿佛没有什么能从那黑暗中穿过去,没有什么能把黑暗推出一丝波纹来。大鹏的双腿不再哆嗦了,额头上的汗也不再渗落了,他的一切思绪都凝结在对生和死的选择上,凝结在上与不上的一个点儿上。他感到了军事法庭仿佛就在眼前,从审判台上吹过来的一阵冷风,正瑟瑟有声地向他逼近,那风是一团黑颜色,打着转儿,由小到大,终于成了一股黑的龙卷风,树木和草棒在龙卷风中从地上旋着升起,至半空又忽然摔落下来,树木就和草棒一样了。一片狼藉,鸡零狗碎。救命的呼唤声从四面八方拥过来,又朝四面八方散过去。

——你不怕军事法庭吗?

──军事法庭不至于枪毙了我大鹏吧。

──难道你上了发射架就一定会死吗?

──世界上核国家去堵核裂剂的有几个能生还?

──那你就选择军事法庭吧。

──上了军事法庭,我也不过最终回家种地去,原本是农民,从哪里来,仍回到哪里去。这个军营可以遗弃我,旅长、营长、干部、战士们可以嘲笑我,可以等我从军事法庭上走下来,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我,但我的家乡,我家乡的父母、妻子、邻舍、土地、树木不会躲着我,犁耧锄耙不会躲着我。我就没路可走了吗?我不是还可以选择吗?回家去,回家种地去。土地的温暖又宽又厚如无边无际的仲春一样朝他袭过来,把他包围了,田野、庄稼、河流、山梁、房屋、村落、民俗和村人们的面孔,无不在仲春中青枝绿叶,鲜花烂漫。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乡风民情更温暖人心呢?

营长说:“三排长,你到底上不上发射架?”

他沉默着,沉默得漫无边际。

营长一脚踢在他的身上,就像在街上踢一个抓住的小偷,骂着说:“我日你祖宗三排长。你真他妈丢男人的脸,丢军人的脸,丢发射营的脸!三天内我不把你送到军事法庭上,我他妈这个营长就辞职啦!”

营长这一脚踢在了他的小肚子上,他的下腹像被锤子砸了一下,腹内的肠子一阵乱七八糟地疼痛,使他感到有一股热流红艳艳地在腹内滚动,且那热流从下腹缓缓地上升,升到了胸部。他闻到有一股青稞气息的腥味从喉道里翻上来,从他的嘴里、鼻里喷将出去,喷到了平台上,喷到了发射架上,喷到了发射架的弹体弹头上和那粒垂挂欲滴的NTJE黄灿灿的核裂剂上。他蹲了下来,手捂着下腹,朝地上吐了一口。他以为他会吐出一口血来,可他没有吐出那口他期望的殷红的血。

他略微感到庆幸,又感到有一丝失望。

营长转身走了。

这时候他才发现旅长早已不在这儿了,面前那束炽烈的灯光移到了发射架的南边。营长一走,这一束稍显黯淡的灯光,照在发射架的西侧,上下游移,营长好像在发射架上寻找什么,?像穿过发射架蛛网似的钢铁的空隙,去那枚大型号导弹上寻找什么了。

平台上一片黑暗。黑暗像墙壁一样从四面朝他合围过来。在这黏稠的黑暗里,他闻到黑暗的气息如终日不见阳光的湿地的潮味。黑暗中的静寂,仿佛封过的坟墓,死寂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发出微弱的嗡嗡的灰白腐骨的声音。旅长和营长都已到了发射架的那边。平台这儿,又阔大,又黑暗,一种突然间被推向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油然而生,孤独像黑暗一样又宽又厚地向他包围过来。他站了起来。他渴望他这一个直立,能因为营长朝他下腹重重的一脚,使他不得不哎哟一声重新蹲将下去。

可是,没有了疼痛。

刚刚产生的剧烈的疼痛像飞逝的烟尘一样,留下的是清清亮亮的轻松。

他想,营长,你既然踢了,为什么不踢得我倒在地上,再也不能爬将起来,那样,AJN口上的核裂剂和死亡就彻底与我没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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