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孩踏上了一段新征程。
NTJE核裂剂容器在一个密封箱里,密封箱和防毒包并列着又装进了一个“90式”行军战斗迷彩包。我知道这个战斗包如果燃爆,可以把一条山谷的森林鸟兽全烧得不余皮毛,可我又怀疑半瓶核裂剂就有那么大的威力。一个弹头要那么多的核裂剂,我这战斗包里有多少?百分之一?万分之一?甚或是几十万分之一?飞虎牌机动车颠簸在三号峡谷的石渣路上,风迎面吹过来,在车上和在风口浪尖差不多。核裂剂怕剧烈颠荡,我把战斗包夹在我的两腿间。核裂剂怕悬置倒装,我让战斗包的系带始终向上。离开三号禁区的时候,依依不舍的情感像一股发酵过的酸楚的水憋在我的喉咙里。可随着越来越远的颠颠荡荡,一线纯蓝的天空,变得宽展起来,白云在天上呈牛呈羊,一群一群,如游动在一片碧蓝的草地上。沟两崖青山上的石头,青灰色的树木,枯中有绿的杂草,被老兵的嘣嘣嘣机动车向后扼杀了,不见了,只有拖拉机一般哗啦零碎的金属撞击声,在两岸的崖下流水一样起伏着。
跑得很快。
酸楚的对禁区的情感被抛到后边了,从对面冲过来的是我要回家的温暖念头,像日光一样直直地照过来。离开耙耧山脉已经一年八个月,比一年半还超出两个月。我要回到家乡那块土地上,我要见到我的哥哥大鹏了。鲁连长竟是哥哥的同学,可我在阵管连待了一年多,鲁连长从来没有说起过。真是的,竟从来没有说起过。早说一年半年也许我就不用到三号禁区孤独寂寞地阵管了,我可以要求到连队当个通讯员,给连长和指导员端端水,扫扫地,叠叠被,叫叫人,发发通知,一年半年之后,我可以当个驾驶员。通讯员是清闲的军人,驾驶员是技术军人。那样,也许这辆机动车现在就归我开了。
我站在车拖前,看着老兵发白的军帽下的红耳朵。
“你冷吗?”
老兵不理我。我想你这老兵没什么了不起。
“你开车该弄一对耳暖戴一戴。”
老兵不理我。我想春天了他压根不冷了。
“到沟口还有几里路?”
老兵不理我。我想你这鸟老兵,翻车了我活着把你砸到车下边,准定把你砸到车下边。可我刚刚这样想了想,就像有一股风从我脑里吹过去,一闪即逝了,并没有真的要咒这车翻人亡什么的,然而老兵却忽然停下不开了。他刹了闸,熄了火,从车扶上把手拿下来,转身扶在车拖的横栏上,脸上呈出板硬的土色盯着我。
百里无人的山脉里,车声冷丁儿停了,寂静就汪汪洋洋漫过来,头顶的白云在蓝天里倒悬着似乎要像瓦片一样掉下来。
“鸟孩,你他妈和连长什么关系呀?”
“什么关系也没有。”
老兵说屁话!我他妈当了四年兵,请了六次假,都没批准过,你他妈新兵这就回家探家了。老兵边说边把目光从我头上朝下刮过去,好像要割破我的衣服看看我心里和连长的关系是什么。这时候有一群老鸦从沟岸那边朝着沟岸这边飞,呱呱声碎石子样从空中落下来,跟着落下的还有一粒屎,子弹一样射在了老兵的帽子上。老兵的帽子像钢盔,把那粒子弹挡住了,一粒屎白灿灿碎开来,有一星还溅在我的嘴唇上。
我擦了一下嘴。
“休什么假,出差顺路回一趟家。”
老兵把帽子摘下来,准备往车上摔那帽子上的屎。
“出什么差?”
我把双腿夹住的战斗迷彩包松开来。
“销毁核裂剂。”
老兵摔打帽子的手僵在半空里。
“鸟孩,你他妈说什么呀鸟孩!”
“连长派我去销毁核裂剂。”
“在哪儿?”
我指着战斗迷彩包,“在这。”
老兵怔了怔,从车上弹下来,跳到路边离车有两米远的一块石头上,伸着脖子朝车拖的迷彩包里看了看,说我还以为那是你休假的行李呢,竟是核裂剂。是核裂剂都他妈给我说清楚,我也把车子开慢些,连鲁连长都说你休假,让我把你送出沟,这不都是存心害人嘛。老兵说着,朝沟口那儿看了看,回过头说鸟孩你下来,这儿离沟口还有二里路。
我说:“你不送我了?”
他说:“不送你是为了对你好。”
我从车上下来了,扛着我的核裂剂。我一下车,老兵就从我身边绕过去,说我下个月就进洞房了还让我拉核裂剂。然后,他梗着脖子,把帽子上的鸟屎在车拖上摔打掉,跳上车,打着火,调过头,通通通通地把机动车往回开走了。
我站在路边上。
机动车开走后留下的烟尘转眼便化在禁区的纯净里,像一粒灰土落在一湖清水中,什么都没了,烟、尘、声音,都被大山吞没得干干净净,只有禁区清冽冽的气息在日光中甜暖暖地弥漫着。我对着机动车消失的方向,诅咒说翻车吧。不要把老兵砸死就砸掉半节指头什么的,让他过后说还不如那天把你鸟孩送到沟口上。我诅咒了老兵,把战斗包在肩上耸了耸,正欲走的时候,看见老兵忽然出现在了二里外的一个山头上。他站在山头上,像竖起的一段奇形怪状的长石头,把嘴对着双手握成的喇叭唤:
“鸟孩——对谁都别说你背了核裂剂——不然你他妈别想搭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