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这核裂剂。
三排长大鹏终于被核裂剂的威风凛凛震慑了。三号阵地陷在黑暗中,死亡无处不在阴冷冷潮润润地朝他扑过来。旅长那边的灯光朝发射架顶上照了照,那一滴垂挂在AJN口的晶黄的核裂剂,忽然变大变长,像一粒欲落的黄豆被一丝空气悬在那。它就要下落了。黄豆似的核裂剂,被它的重量拉得如橡胶皮样长长的,那一丝空气再也没能力悬挂这滴液体了。倘若这滴液体落下来掉在旅长的头上,旅长的头上会立刻熔燃出一个洞,从此旅长就再也不是旅长了。他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如一股细风从人世飘失一样儿。如果这滴液体跌落下来,碰到了发射架的钢柱上,它会碎出无数的米粒样的小晶粒儿,像从瀑布上跌落在绝崖的小水珠,其中一星点儿,最微小的肉眼观察不到的一个星点儿,穿过发射架的钢柱密林,如细雨一滴穿过一片森林一样儿,斜飞过来落在营长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上,那股微含腥臭的核裂剂的气味会扑到营长的鼻孔上,从此他就永生得下核痴症,成为植物人,一年四季躺在一张为他设置的能漏下大小便的木床上。三排长大鹏刚刚稳住情绪的双腿又开始抖起来,身上如被抽空了力气一样要往地上瘫。他知道他站的平台这儿,正在发射架西南方,从北风道进来的自然风正朝着这边吹,再过几秒钟,或者十几秒,几十秒,这滴核裂剂就要滴落了。滴落了的核裂剂撞在钢架上,它那油性自然保护层也就立刻如雨天的气泡一样破裂了,如果晶粒不飞溅到营长和旅长的身上去,那黄色的腥臭气味会被风最先吹过来。不用说,最先嗅到这股气味的是他三排长,最先成为痴傻的是他三排长。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第二次从发根冒出的汗沿着头发流进他的脖子里,他感到所有的衣服都水淋淋地贴在了脊背上。一股咸腻腻的油汗味,从后背缓缓地弥漫到鼻子下。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像风中的小树一样摆了摆,忽然就立直不动了,僵硬的一米七三的身子仿佛如寒冬的一柱冰,连心脏都白亮亮成为一块青冷了。有一柱灯光从发射架下迅速朝着发射架上移。旅长上去了。旅长把八节电池的方形手提灯挂在胸前上去了。
营长说:“旅长。”
旅长说:“你他妈赶快离开这。”
又有一柱灯光朝着发射架上移。
两柱灯光都从胸前射到发射架的正顶上,那一粒核裂剂由原来圆圆一豆拉开如晶亮的长长的耳坠儿。周围是黑,只有发射架上一片光色。洞内的风从正北吹过来,平台上就如一个风口儿。死一般的静寂使大鹏听了核裂剂爆燃的声音山崩地裂一般从地球的中心传过来,隆隆隆隆轧着他的心脉滚过去。他就要死了。他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世界再也不属于他三排长大鹏的了。他读了十四年书,从七岁到二十一岁。他也种了十年地,七岁到十七岁。为了离开那块土地他当了兵,为了永生不再种地他考了学。他当兵第二年就考上了二炮学院。四年的大学生涯,使他成为享受副连待遇的三排长。再有半年的实习,他就要名正言顺地成为连副了,可是这一切,努力和未来,都将在一瞬之间化为乌有,远他而去。生命就要如日光中的薄雾一样消失了,死亡大踏步地向他逼近。旅长和营长已经爬上了发射架的第一层,那粒晶液成为长长一滴之后,终于在它的上端越拉越细,差不多只有一根液丝还在牵着─—平台上愈发地黑了下来,大鹏注视着旅长和营长,他想抬脚朝洞外跑过去,跳出去。他抬了一下脚。他落下逃走的第一步时,又轻又慢,生怕旅长和营长发现了他。可他落下脚的时候,他踩到了一个螺丝上,没发出半点的声响,但螺丝对他脚掌轻轻的一袭,使他心里如鼓一样被什么敲动了。大鹏说,你看那拉长的核裂剂,三排长说落下这一脚你就最终成为逃兵了。大鹏说我宁可到军事法庭上也要活下来,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真切更实在更叫人珍惜了。三排长说从军事法庭走出来,你活着和死了还有什么差别吗?大鹏说我活着就能看到山,看到树,看到庄稼,看到人流,看到都市里的车水马龙和乡村的田园风光,吵嚷的声音,嬉笑的欢乐,鸟鸣啁啾,人声鼎沸,一切都有颜色,都有声音,都有气味,都有形状,都有哀乐,都是活的、动的,可我死了,颜色、声音、气味、形状、哀乐,这一切都随着死亡去了,不再是活的,不再是动的。三排长盯着大鹏,两眼一动不动,脸上呈出菜青的颜色,说大鹏,想活着你就逃吧,你他妈逃呀!
大鹏却立住不动了。
三排长说,你他妈往洞口那儿跑呀!
大鹏往洞口那儿望了望,黑暗又深又厚,由发霉的潮味和霉腐的空气及冰冷的钢铁森林的寒气组成的洞气从黑暗中朝他压过来,城墙一样压过来。他感到胸口憋闷,抬起的左脚从平台上的螺丝钉上往后缩了缩。
旅长和营长已经上了第二层发射架,那粒黄色的透明液体化成液体的金子一样往下垂坠着。三排长大鹏看见系着那滴核裂剂的黄色液体已经不再是比水有些微黏性的剂,而是蛛丝一样一线透明的水─?那段水丝要断了,核裂剂就要滴落了。它似乎已经滴落了,在三排长大鹏眼前的黑暗中分分明明晃着坠下来,坠下来。他嘴唇有些发干,喉咙如塞了一团干棉花。他看见向上爬的营长方向爬错了,他不该迎着核裂剂,而该从核裂剂一侧绕过去,尔后用堵漏膏如堵蜂窝一样捂在AJN口的螺栓上。他想唤,可他张了嘴,却没能唤出来。营长和旅长的对话传过来,像寒冷的冰球一样投掷到他的身子上。旅长说,三排长呢?营长说,还在平台上。旅长说我日他祖宗,大学就培养出这样熊的军人,如果不是在导弹边上我真一枪崩了他。再说什么,大鹏没有听清,从发射架上传过来的冷冷的话,使他忽然彻底冷静了,使他明白他大鹏在旅长心里旅长已经把他送上法庭了,使他无可挽回地只有逃走了。他没有想到他现在爬上发射架还为时不晚,懦夫和英雄在眼下只有一步之遥,迈出去就是英雄,退回来就是懦夫。照理说旅长的话使他冷静使他该和营长、旅长一样迎着死神爬上去,可恰恰是这种没有枪声没有炮鸣却比枪声炮声更为令人恐惧的核裂剂的将滴未滴的环境使他清醒使他对死亡的认识更加明了。战场上震耳欲聋的枪声能使吓破了胆的人昏昏沉沉忘记了死亡而冲锋陷阵而英名千古。核阵地中的宁静却使看到了模模糊糊死亡的人,不仅看到死亡而且还看到死亡的毛孔听到死亡无声无息的脚步声。旅长说不是在导弹身边他就一枪崩了你,难道不是旅长已经决定过了你的生死吗?你还站在平台上干什么?走出去呼吸最后一道空气,迎接最后一道阳光,等待一声轰然的爆炸或燃烧后的审判吧。大鹏抬起了头,最后看了一眼将要爬过第二层发射架的营长和旅长,他就实实在在朝着洞口的方向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他不再害怕会弄出声音会被营长、旅长发现他在逃。他在心里说,逃走吧,三排长,逃走了旅长也许没有机会审判你,那滴核裂剂落下来旅长和营长也就消失了,你自己不审判你自己就没人审判你。我自己为什么会审判我自己?我自己审判我自己我就不会从洞内逃出去。生和死的选择摆在面前谁会不选生?营长和旅长若不是军人不是营长、旅长他们会选择死亡吗?我是一个排长,我仅仅是一个入伍六年有四年读书在外穿了军装的普通人。离开吧,逃离吧,你有许多的理由逃离这阵地。第四步。第五步。他就要走下发射平台了。阵地上黑如墓穴可通往洞口的洞道却白云蓝天一样印在脑子里。走下平台下三个台阶,向东约三米,一直往正南就是笔直的阵地的弹体存放处。弹体和弹头接轨了,弹体架还放在弹位上,左侧一米是弹体旁的铺了红色地毯的阵地道,一手摸着洞壁就可以如飞一样从地毯上跑过去。第六步。第七步。大约该下发射台的台阶了。他抬起脚,在黑暗中去摸台阶旁最粗的钢立柱。他摸到了。桶一样粗的钢柱冰一样的寒凉顺着他的右手手指流遍了他全身。他闻到了立柱上为迎接这次发射新涂的防锈漆的味儿绿油油地飘过来,浓烈的绿色的漆味使他又一次加重了核裂剂那种腐味的感觉。他身子哆嗦一下,把手从铁柱上移开了。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个他将欲抬脚走下平台的当儿,他听到了一声唤——
“三排长,快把疏漏管道递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