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地军营的情势依然还是那个样儿,他回到耙耧山脉终于没能找到一个内心平稳的安顿,无奈又回到军营的时候,时日已经到了初夏。夏天的来临,山皱间的军营并不热得到处都充满着汗的气味,而空气反倒更加凉爽起来,一天到晚吹拂的山风,使这儿宜人的气候无以言表。到处可见闲散的士兵在训练之余的风口上散步,在竹林边或老松树下玩象棋和扑克。如果不是路边成群飞着的蚊子,你无法辨认这儿已经入了夏季。他从两块钱车票的当地称为“慢慢悠”的机动车上下来,一跨过通往营部的必经桥上,就看到了许多士兵在那个服务社小店里买东西,看到了下棋、打扑克的士兵,心里闪了一下,想到这是周末,自己选错了回来的日子。他想在部队正忙着训练的时候悄悄回到他的宿舍,他不愿意一下就见到那么多的熟人,比如星期一回到营房。可这是周末,路上走动的士兵如散集后的人群。
转身从桥头爬上一块林地的边上,从松树林穿越过来的带着松油味的微风,唧唧喳喳地向他耳语过来。把简单的行李丢在地上,躺在林边一块茂盛的草地上,火车上日夜的劳累便哗哗啦啦散落在了松软的草地上,像身上的骨头和肉都落下来了一样,他一下便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再存在了,飘飘忽忽飞将起来了。天空是干燥的红亮,落日正快步地西去,而山谷里却弥漫满了花草树木的青绿,那种半腥半甘的气息,夜寒的潮润一般来自周围的地上,从他身上漫过去。望着这儿他所熟悉的景色,听着营房边上士兵们的说笑和脚步,他辨别出了那说笑声中有一个是他三排的那个甘肃兵。脚步声中有一人是一连的副连长或遥控排的丁排长。他没有坐起来去看他们以证实自己的判断,他无论如何不知道见了他们第一句该说什么话。
“我回来把复退手续办一下。”
或:
“把行李运回去。”
人家说,不是说好最近就把手续给你寄回把行李给你托运回去吗?再就无话可说了,就被扔进尴尬里边了。
当然不能说他企望赶在未办手续以前,回到部队希望部队能把他留下来。不是你强烈要求着要回家种地去的吗?不是你说要回家当一个农民吗?怎么了?耙耧山脉没能容了你?没有地种你可以做生意,不能做生意你可以到县民政上要一份工作干,你有大学文凭,“大学生作为战士退伍,当地政府有责任安排好他们的工作”。这都是军转文件明文规定的呀。他有些瞌睡,可他又睡不着。他知道面对晶黄欲滴的核裂剂时他犯了“战场逃离罪”,知道军事法庭对他的宽恕是因为和平年代对“战场逃离罪”的容忍,可他弄不明白,村人们为什么不能容忍他,土地为什么不能容忍他,耙耧山脉为什么不能容忍他。
村长说:“真想种地,你看山梁和河边上哪儿有地你刨刨就种吧。”
可山梁上、河边上还有能垦能种的土地吗?
姑说:“找他们去,不能让人饿死呀!当了这么多年兵,反倒没有地种了,没有工作了,连看病也要自己拿钱了。说你怕死哩,县长到村里腿上流点血不是还怕破伤风死了哩?”
你为什么就不直说缸里粮食吃完了,多一口人姑没法儿养活了,回到部队好歹有一碗饭吃呢?
村人说:“你这大个人咋会怕死哩?”
为什么就不说你个胆小鬼,丢了村落人的脸,你压根就别回到村落呢?
他到县民政部门去了。民政部门在县城的东侧,是一所红砖红瓦的院落。他到那里的时候,正赶上人家上班,太阳正从东边跃然升起,一个院落都红得成了血浆。他从那血浆中 过去。坐在民政干部办公桌的对面,掏出从部队带回的工作安排介绍信,从办公桌上翻越过办公用具递上去,那人届中年的民政干部看了介绍信,忽然不言不语地抬起头,盯着他看就像盯着从山梁哪儿钻出来的一只猴。他说什么工作都行,有一碗饭吃就行。民政干部并不及时回答他,倒了一杯水,接了他的烟,抽了几口只说了一句话:
“你要是英雄就好了,正常转业的军队干部还没地方安排哩。”
他没有想到他们已经知道他在部队的“战场逃离”了,不知道他的“战场逃离”是如何传到这个民政院落的。办公室里还有别的人,他们都扭头望他,都如打量猿人一样打量他,目光中的嘲笑咯咯咯落地有声如嘲弄一个考不及格的孩子在夸耀自己的学习成绩一样儿。
他在那间民政办公室坐了半小时,那半小时的时间三年五载一样熬尽了他做人的尊严和力量,使他感到他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耙耧山脉,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在耙耧山脉住下去了,就是逃荒要饭,就是出门去打工。一间屋子有三张办公桌,三个民政干部都吸了他敬上去的烟,却没有一人向他表示出同情和理解。
他说:“我只求有一碗饭吃。”
第一个干部说:“全县上千名军人,还没有像你这样犯‘战场逃离罪’的人。”
他说:“什么工作都可以,村里没有地种。”
第二个干部说:“我干了半辈子民政,接到的都是立功喜报和英雄证章,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函件证明哩。”
他说:“部队上并没最后定我为‘战场逃离罪’,我是按正常退伍回来的。”
第三个干部说:“我们都当过兵,我们都知道你的错误有多严重,带功回来的干部还没工作干,带过的处理人员你让我们安排我们还有点是非观念没?”
他取出了临回前营长给他写的信。那信他已看了数十遍,营党委的公章鲜红──圆如一轮西坠的落日在那封信的右下角。
尊敬的民政局:
我营原二连三排长赵大鹏同志在实验发射中因核裂剂渗漏未能及时扑上去堵漏,并非是贪生怕死,并非“战场逃离”,而是因为一时紧张,精神失常所致,因为我部队的特殊性,视这种情况较为严重,若在其他兵种,胆小畏缩是一种常见的现象,任何一个军人从普通走向英雄,都必须经过一个胆怯的过程,望你们能给予理解,并安排好其工作为盼。
信在三张办公桌上进行了一次漫长的旅行,每个人都把信看得细而又细,每个人看完了都嘴角上漂浮出一层粉红的淡笑,像传阅文件中的一段有趣的文字一样,传下去,看下去,让那笑也后而有继,最后那信就落在了他的面前,像一片黄色的过期秋叶。
第一个说:“你们部队还出这样的证明?”
第二个说:“我们也没有把你看成犯过罪的人。”
第三个说:“改革开放十多年了,成千上万的劳改犯人都成了厂长、经理,你还来民政局讨要一碗饭吃,有饭吃县上会出现工人砸了县政府的事情吗?”
落日终于到了将落的时候,营部房顶上的喇叭在红色中传来了响亮的开饭的号声。要在三个月前,这号声响过,他就要带着他的部队到饭堂门前了,唱一支队列歌曲,以班为单位走进饭堂,围桌而坐,四菜一汤或者包子、花卷,任由大家吃着。他是排长,他无论坐到哪张饭桌,都会有一个班的士兵给他夹菜递馍。那样的生活已经十分遥远,恍若隔世的感觉如早上醒来去回忆有关童年的梦。他从草地上坐将起来,望着山坡下那些零星剩下的几个士兵,在循着号声朝饭堂那儿快步走去。有一股饭菜的香味,风浪一样朝他袭过来。他吸了一下鼻子,转身朝身后望过去,看见太阳如一圆火铁叮当一下撞在山崖上,半个火铁消失了,山崖也被烫成了火红色,有一股吱儿吱儿落日的响声从身后林地传过来。
他站了起来,取出营长写的那封信,像那三个民政干部望他一样,在信上轻漫地溜了几眼,撕碎,扔掉。纸屑在半空飘落的姿态,如他没有着落的心境,摇摇晃晃落下了。
他走了。
他又回到这座军营了。
他想,无论如何,就让我在这儿呆下吧,我从这儿走的,就让我回到这儿来,我在这儿犯了“战场逃离罪”,就从这儿让我回到“战场”上去,也许,我也会成为一个被荣誉照得脸上发光的英雄也亦未可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