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促成大鹏要回到军营的那一个夜晚,宛若一轮明月一般永远地照亮在我的脑海里,明月的光辉,薄冰一样寒凉和晶莹。有蛐蛐的叫声歌舞在仲春的夜色里。
姑姑病了。
姑姑她说病就病了。
西医无效,大鹏又去请了中医。乡村中医的哲言精确无误,一针见血地扎在大鹏的心里:“久郁不医,积郁成疾,药治效慢,心愉自愈。”她胸闷,晕眩,无力,一日只进半碗饭食。抓了五服中药,五个纸包盛满了半个竹篮。
党参10g 黄芪10g 粳米100粒
生芡实18g 生鸡内金9g 炒白术10g
茯苓10g 肉桂6g 熟地15g 炒川芎6g
炙甘草6g 生姜30片 花椒1撮 红枣引子
中药一日二次,五日十熬。待药熬完了,姑的病愈发重了,脸色瘦黄成一条苇叶时,姑就把大鹏叫到了她床前,说不用再去抓药了,吃多少也治不好我的病哩。
他说:“我有钱。”
姑说:“真的不分地不分配工作呀?”
他说:“我还有一笔没拿到的退伍费。”
她说:“这病该好的时候自然就好了。”
他说:“我想到镇上做个啥儿生意去。”
她说:“你想想,还是重回到部队好。”
他说:“人活一张脸,我回去还有法见人吗?”
她说:“你就不能做一些有光有彩的事?”
姑姑说着最后一句话时,目光深长地望着他,就像一座桥梁,一端搭在她的老花的眼睛上,一端架在他脸上。他被那目光的沉重压得低下了头,心里有一种自看见那滴核裂剂后极少有的东西在翻动。这目光若是旅长、营长、村长、民政局长的,也许无所谓,可那目光是姑的。母死父故,姑姑就是母,自小的御寒衣服,当兵七年间姑姑对我的照养,每一次从部队回来姑姑给他大鹏端上的第一碗荷包蛋,都接二连三地在他心里穿梭行驶,鱼贯而出。对“战场逃离”懊悔后面的一句话,终于在这个时候被姑的目光所唤醒,如当夜的星月一样照亮了他。“常青时装店”女主人那种“好坏你也是犯过罪的人”的语调,村长去为他找地时的一声苍老的长叹,民政办里飘动的树叶一样没有价值的他的“无罪”的证明,在这个当儿,都云涌在他的脑子里。“也许还是你回到部队好”,他想,与其在耙耧山脉弯腰做人,倒还真不如回到营房里去把头低下来。在耙耧山脉,怕是永无抬头之日,而回到部队,也许战争,也许又一次实验发射,不求一跃而成为英雄,只求能有一次补过之机,让人说一声到底算个男人。那时候,再回到耙耧山脉,还会没有土地给你吗?还会没有一份工作吗?也许又一次碰上了渗漏的核裂剂,无论是经验,还是胆量,你都已经翻越了内心痛苦的千山万水,就是真正是死亡,你也会迎面而上,生则所求,死则所安。
重回部队的念头在他脑里萌动了。
他便终于又回到了部队来。
宿舍里除了灰尘,没有多了什么,也没有少了什么。当他在无人之机,开门进到屋里,一屁股坐在布满灰尘的床沿时,门外有了走动的脚步声。脚步声有节奏也有力,余音如水波一样拍打在窗子上。这当儿他一下觉醒到,是营长从他窗前过去了,心里一个紧缩,就像他被耙耧山脉又逼回了军营一样,他把自己又逼到了门外。
拉开屋门,他唤:
“营长。”
那个身影站下了。
“是你呀……就说这两天把退伍手续给你寄回去。”
“办好了?”
“所有的手续全都办完了。”
他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如一块青色的石板从天空“哐咚”一声砸在他的胸膛上。仲春的夜里,月光、星光都还没有升上来,从饭堂出来的干部战士朝着班排宿舍走。他木然在昏黑的天色里,如竖着的死尸一样僵硬着。沉默把他的呼吸杀没了。
营长朝他走过来:
“怎么了?”
沉默把他完完全全扼杀了。
营长朝他走过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说:
“营长。”
营长说:
“来回路费谁给你报?”
他说:
“我能不走吗?”
营长站下来:
“不往哪里走?”
他说:
“不退伍,就让我留在部队干。”
营长沉默着。沉默的营长在朦胧里审视着他,就像审视一个新入伍的兵。从他们身边过去的战士们,惊奇地朝这边望了望,彼此用目光唧喳着,就都走去了。一牙月亮忽地在这当儿浮出来,如女孩的一排刚长全的牙。营长身后的青砖台阶在月光里如洗在清水中。
“出事了?”
“没出事。”
“是地方不接受还是农村不分地?”
“县里分配我到县委办公室,村里说我要愿意种地就分给我二亩半的水浇地。”
“那你还回到部队干什么?”
“我想从哪跌倒就从哪爬起来,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既然这样,”营长松了一口气,“你该早些写回一封信,现在所有的手续全都办妥了,我下个月又要调到旅里去工作。”
他盯着营长说话的嘴:
“你当副旅长了,话就更好说了,退伍手续不就是旅里办的吗?”
营长说:
“还是走掉吧,我也实话实说,也许你是因祸得福,别人想回地方还不能回去哪。”
他说:
“我想过了,我在部队犯了‘战场逃离罪’,我不在部队将功补过我就不离开这部队了。”
营长说:
“既然这样你当初就不该要求回到老家去。”
大鹏看出来营长为他的出尔反尔有些厌烦了。夜开始静下来,兵们都在宿舍。营长立在门口,脸上呈出一种青色。他说完这句话,仿佛已经确定了大鹏必走无疑了,没必要苦苦相求了。这时候大鹏感到了绝望。绝望像一场大雪一样压在他身上,又冷又寒,无力抵抗,然而就在这一瞬之间,他冷丁儿向营长跪了下来。他跪着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跪在父亲面前,深深地把头低下去,想我这一跪,如果还不让我留在部队,那我就只能到海南、深圳那儿去了。去给人打工,去给建筑队搬砖提灰,去给人家扫路拾纸也绝不再回到这营院,想也不再想这营院和这支部队了。走留都仅有这一跪,我大鹏是绝不再哀求于谁了。
他跪着,久久地跪着,如跪着的泥塑。
营长被他这一跪弄呆了。
“大鹏,你这是干什么!”
他说:
“我回到老家,老家不给我分地。”
营长往回走了一步。
“不分地?你起来,有话起来直说。不分地你可以找民政部门安排工作嘛。”
他依然跪着:
“县里每年的转业干部都安排不完,立过二等功的连长还在街上卖菜。”
营长说:
“你有话起来说。一是一,二是二,你说怎么办?”
他说:
“把我留下来,我愿意下连当兵一段时间,好坏我读了四年大学,不能没有一碗饭呀。”
营长乜他一眼过去坐到床沿上,
“你是大学生,跪下像什么话。有话起来说,不就是还想回到部队嘛,有什么大不了,犯得上跪下来,让人看见算怎么一回事。”
他便犹豫着起来了,拍拍膝上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