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公里的行程,是我鸟孩人生的一个壮举。当大鹏知道我居然安然无恙地把二百多毫升核裂剂一天一夜抱在怀里从南方带回耙耧山脉时,他看到了我鸟孩伟大的五光十色,我的透明的英勇如日光一样照亮了他的人生,使他最终的死亡显得光彩夺目,意味无穷。
他是真的想建功立业了。
他的醒悟在军营的各个角落召唤着他,使他在几天间成为了另外一个人。这种转变后来被说成是从营长和教导员同他的谈话开始的。那次谈话,被认为在他的人生中,具有着经典的意义。
事实上并不是。
事实上的那次谈话,唯一给他的感觉是,你真的被逼将出去了。耙耧山脉把你逼回军营了,这座军营用它特有的力量拔苗助长一样把他拔离地面了。
营长说:“留队察看半年,表现好恢复你的干部职务。”
教导员说:“看你自己的了。”
批示说:“要注意培养教育。”
营长说:“你先到二连三排九班当兵吧。”
教导员说:“从小事做起,擦窗扫地要和大家抢着干。”
批示说:“一定要教育其从思想根本上有所转变。”
营长说:“你走吧,下午参加训练。”
教导员说:“晚上连队上发射物理课,你要充分发挥特长,继续当好教员。”
他离开营部了。
他到二连三排九班当了一个兵,原来他提起的班长成了他的领导人。早上打扫卫生时,班长去他手里夺扫把,他说你真体谅我你就让我多干些。以后班长就不再夺他的扫把了,九班的战士就什么都让他干了。打水,扫地,擦窗子,伙房帮厨,菜地浇水,零零碎碎,七七八八,一点一滴如飘落的一场雨,全都湿在他身上。星期六例行班务会,一班人站在床前,笔直一行他也笔直在中间,班长站在队前说,这一周表扬以下人员,第一个名字说的就是他。
排里亦如此。
连里亦如此。
营里亦如此。
他像战士中升起的一颗星,像一座学校鹤立鸡群的高材生。所有的军训项目,他因为当了七年兵,不仅娴熟、准确,而且比班长、排长技术都过硬。所有的军事理论课,因为他读过四年军事学院,连考试的题目都请他出卷子,批试题。他不是一个优秀的军官,可他是一个和平年代无与伦比的优秀士兵。士兵所需要的一切素质,他不仅具备,且还充足地漫到连队外。重要的,他的谦虚,他的勤劳,如一面镜子一样把一个连队照亮了。
“三排长。”
“别叫我三排长,我不配,叫我大鹏,或叫我上士。”
他挂的是上士军衔。
他手里似乎永远地拿着一个扫把,扫完宿舍扫院落,扫完院落扫马路,扫完马路扫厕所。永远地拿一块抹布在宿舍的窗上擦,在伙房的窗上擦,在连长和指导员的窗上擦。
连长说:“大鹏,歇着吧。”
他说:“连长,不累。”
连队每月评一次全优战士,没有战士不投他的票。
连队到月底进行月讲评,推举他作为优秀战士代表发言,他在军人大会上说:“大家都知道,我赵大鹏是犯过严重错误的人,我给咱军人的脸上抹了黑,我是一个反面的镜子,我只希望大家都能汲取我的教训,做一个不怕牺牲的军人,从而对起组织的培养,对起首长的关怀,对起战友的期望,也对起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姑姑舅舅和家乡左邻右舍的大叔大婶们的期望……”
讲到最后,他哭了。
大家也哭了。
会场上悲哀的暗灰色的哭声落雨一样挥洒着。
营里就向上级打了一份提前恢复他干部职务的报告,营长、教导员和二连连长、指导员及全体二连战士都在那报告上签了名。报告的后面,附了一页白纸,那整整齐齐签上去的上百个军人的名字,黑的笔迹,蓝的笔迹,还有人特意用了红色,按了手印,哗哗啦啦,色彩一片,像一副人心的油画。教导员拿着那份报告找了上级去。回来教导员很兴奋,说首长十二分地高兴。
可教导员又说:“领导也说了,别光是擦桌子扫地,有一两件大的过硬的事情就好了。”
他真的是想建功立业了,想轰轰烈烈干出一件事情来,可部队一天到晚都是队列训练、模拟发射、理论学习,平淡如农民吃过饭就是锄地,锄完地又是吃饭一模一样。这时候他忽然感到这部队生活的单调前所未有,仿佛衣服的扣子胸前永远是五个,既不会多出来,也不会少了去。已经有七年多的军旅生涯,他知道在这上百里不见百姓的禁区里,在这发射营的营院周围,绝不可能发生与歹徒搏斗、救落水群众、抗洪抢险、抗震救灾那样的事。
连队有个战士父亲有病了,他把他仅有的一百块存款隐名寄了去,可半月后那战士又拿着一百块钱来找他。
“你寄的吧,排长?”
他说:“不是。”
战士笑了:“实说吧排长,我家存款几十万,能缺了你这一百块?再说我爹也没病,我就是想回一趟家看看我哥哥,我哥哥贪污了一点公款给抓起来判了两年刑。”
他又把那一百块钱接住了。
在营区七年前发生过一件事,一连喂的羊在山上啃草,有六只跑到一个绝崖上,结果下了雨,那六只羊从崖上下不来,放羊的战士把自己系在绳子上,从崖头爬下去,把六只羊从绝崖上抱着救上来了。
那战士被记了一个三等功,被树为爱连队的典型,事迹见了报,全旅都开始学习他。
那时候教导员是一连指导员。
那个断崖就在营院边上的竹林后。穿过竹林,有一条又窄又深的山谷,那断崖在那山谷里就像一扇青色的门板竖在崖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