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连没喂羊。一连喂羊喂了十几年,是整个旅里后勤建设最好的连。传统就像蘑菇长成了松树一样,又常青、又蓬大,有一股鲜艳诱人的味。
至今一连的羊还时常去那崖头上,挂在那儿像挂着的几朵盛开的白色的花。
大鹏开始扫完地、擦完窗,没事就往那崖上崖下走,站在崖上看啃草的羊群,就像画家写生时要找一个好角度,待见到有羊跑到崖上了,他就看看天。天就总是又晴又丽,碧绿一片,宛若无边无际又平静无风的湖。日光从崖头上射下来,一杆杆的光芒如新自行车上的车条又粗又壮地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就失落成浅灰色,像一件应该得到的东西,因为天气的明媚而不得不坐失良机,眼瞅着那东西美丽如雾在阳光下渐渐消散了,流失了,不再存在了。
天就黑将下来了。
羊也如训练有素一样,听到开饭的号声,自动朝羊圈那儿走去了。
他只能悠长地叹一口气,叹气的声音凄婉低沉,呈落叶的黄色,如秋天的竹叶般窄窄地落在穿过竹林的羊群后。
他等着下雨。
天就下雨了。
可天一下雨,一连压根就不让羊出圈。
他等着如七年前一样,本来晴天日出,可羊群跑到那绝崖断壁了,天就下起倾盆大雨,如那雨是因为羊群上了绝崖才下的,是因为要让一个人立功才下的。他就那么望眼欲穿地终日等候着,等得岁月悠悠,等得时光都焦急地唧唧乱叫。终于到了六月,他正在饭堂给战士们上大课,讲《导弹发射原理》,本来上午走进饭堂时,明灿灿的阳光,从窗上照进一个个围着饭桌坐着的干部、战士的脸,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镀金的深黄色,有一种铜光在大家脸上闪耀着。羊群从那营院过去时,他在讲台上,透过窗子看见羊群穿越竹林如一股白凌凌的水从碧绿的草地流过去,有一道银光从窗上缓缓移动过去了。然后,他看看日色,就把那羊群忘记了,就专心致志地讲他的《发射原理》了。
可是,到了十点多钟,炊事班长在外面扯着嗓子叫:
“要下雨了,谁的被子还晒在铁丝上──”
他听到唤声,浑身一震,果然看见大家脸上的铜光不见了,窗玻璃上的云色浓得像是墨。晒被子的战士向班长、排长请个假,跑着到营院收被子衣物了。他盯着组织听课的营长的脸,说:“还讲吗?”
营长说:“离下课还有三十五分钟,讲。”
他继续讲“加注中燃料燃烧的最高温度和最低温度值”,可眼却不时地瞟着窗外的云。离讲台最近的一个窗子正面对着院外的竹林,能看见一股股云彩从山谷中涌出来,从山顶朝着山下压,先还是浅白,后来成浅灰,到竹林的梢头就成灰黑色,凌乱如麻,流动有声,如一股股泉水从四面八方流过来,汇在一起便无处可流了,相交错、相碰撞的浅白的响声,从窗缝灌进来,流进他的耳朵里。他想着那群羊,讲着他的课,目光来回地游移像滑动的梭。到外面收被子的战士们回来了,他突然停止讲课,问:
“下雨了吗?”
“没有。”
“会下吧?”
“说不准。”
他又接着讲他的课,可讲着讲着,他觉得他脚下有隆隆的响动,继而那声音从地下传到地上,从山谷里边传到山谷外面,惊天动地,山呼海啸,他正往黑板上写字的手僵住了,一段粉笔从他手里掉下来。
他转过身子,说:
“营长,打雷了。”
营长迷惑地盯着他问:
“你有衣服晒在外边?”
他说:
“没有。”
营长说:
“你有事?”
他说:
“我有双袜子搭在窗台上。”
营长说:
“谁去把大鹏的袜子收一下。”
有九班的士兵站起来。
他说:“我去吧,还得上个厕所。”
营长说:“去吧,大家等着你。”
他走了出去。
饭堂里有大家读《发射原理》教材的声音,如雨滴一样落在他身上。他收了袜子,从屋里背出捆麻绳,踩着读书的声音,从厕所的后边朝营院外面走过去。天空是一种铅墨色,滚动的云如流动的阳光一样在山坡上面朝着下面移。半山腰的竹林在那云下边,把涌来的云彩挂得支离破碎,像把撕成条儿的衣衫扔在竹梢上,风吹着,那云在梢头如战败的旗帜样飘扬不止,猎猎作响。沉重的潮闷的雨气,在竹林隐藏着。他从竹林的小路走过去,那雨气就从四周向他袭过来,使他感到了胸闷,宛若梦中的胸上压了一只手,心里对暴雨的渴念,就像他急于想把胸上的手掌拿下来。
他急速地走着。
又有了雷声。
他知道全营的干部战士还在等着他讲课。
被虫蛀的枯黄的竹叶在雷声中落下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有几只山羊、绵羊在那断崖上。
竹叶上有水珠,又明又亮,哗啦着滚来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