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从东向西由近至远地响过去。
然后,冷丁儿粗犷的嚎叫在黑夜中呈出白亮重又响过来。
他呆住了。
是野猪的嚎叫声。
想起那野猪嚎叫的地方,正是连队猪圈那儿时,他先是一惊,后是一喜,心房的狂跳如枪声一样响起来,转身就往营院的猪圈那儿跑回去。夜是川流不息的静,他的脚步战鼓一样擂在夜的胸膛上,也擂在他自己的胸脯上。就是天翻地覆也想不到,他建功立业会在这时候,会建在这野猪的身上去。他忽然想起来,只要部队每次离开营院拉出去,一周半月之后,都会有野猪到猪圈那儿活动的。说到底它们是同族,野猪和家猪们配种的事每年都发生。家猪到了发情期,它发疯似的叫两天,越过猪圈就到山上森林里边了,三朝两日之后,母猪又安安静静走回来,脸上的兴奋红得一片一片掉在猪圈边和猪槽里。又过一些时日,它就大了肚子,就生了一群比家猪吃得多、跳得高的小猪崽。眼下,那猪圈里有两窝半大的猪是野猪配的种,只要听到森林里有野猪的嚎叫声,它们都会惊喜地抬起头,望着野猪叫的方向迷怔好一阵。
他刚入伍的第一年,部队到导弹阵地驻扎了一个月,新兵留在营房搞队列,都曾连续几夜听到野猪在森林边上叫。叫的时候一连的一窝猪儿都竖着耳朵听,那母猪就在猪窝哼哼叽叽打旋儿,饲养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打开猪圈门去看时,不意那母猪领着它的崽儿就逃往山上了。
上了山就再也没回来,连队用一个排的兵力,三天三夜在山上搜,也没找到那窝猪的半条影。
那是一窝和野猪配种的猪。
大鹏知道这野猪要来猪圈这儿干什么。部队拉走半月了,队列的脚步声和嘹亮的队列歌曲从森林消失了,休息的喇叭告诉了森林这一切,野猪来寻找它的后裔了。他又惊又喜地跑回去,到猪圈那儿把脚步收起来,便看见那半大的两窝猪都从睡棚下钻出来,站在圈里四处地望,仿佛在找着什么惊喜什么奇迹什么刺激和兴奋,在黑夜里它们站着转着像一个个黑色的轮,他看见它们就知道那野猪就在这附近的森林里。找来一张锨,持在手里,他躲到猪圈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等待着野猪的出现。
他一直等到天亮也没有再听到野猪的嚎叫,没有看见野猪的身影儿。
他知道,是他的脚步声惊走了那野猪。
第二天,一如往常,该煮食了煮食,该喂猪了喂猪。喂猪的时候,他把连队的十八头猪查了一遍,有七头百斤重的猪,嘴又尖又长,牙齿张在嘴外,猪毛稀,但粗而壮。不消说,这七头猪是野猪的崽。他把这七头野种隔开在四个猪圈里,把野崽的母亲赶到圈墙最高又最厚的猪圈里,把所有的圈门都用铁丝捆结实,把墙的豁口垒上了。
忙了一天,暮黑时过来了一个连队种菜的兵。
兵说:“我昨夜听到了野猪叫。”
他说:“不会吧?”
兵说:“真的。要我晚上和你轮流守夜吗?”
他说:“不用。需要了我叫你。”
他像迎接一场战斗那样,做好了战斗的一切准备:锋利的尖头铁锨,换了电池的电筒,系紧鞋带的战斗鞋。也看好了猪圈周围的地形,后边是森林,左右两侧是山坡,山坡上有草有树,还有一股四季叮咚的泉,无休无止地朝前面沟里流下去。就在这泉边上,有一块他每次挑来猪食放桶的平地,一间房样大,地面上撒了厚厚一层沙。他把这儿选为和野猪的搏斗场,决定在这平地上生死一战了。
可是,第二夜野猪没有去,使他空守一夜。
第三夜,野猪又没去,反把他的双眼熬红了。
“班长,你的眼怎么了?”
他说:“害眼,没事,我滴过眼药了。”
第四夜,月明星稀,营院在溶溶的光亮里,宛若一落无人居住的村庄,他持了铁锨,在梧桐树下候到下半夜,就要瞌睡了,听到了林地那儿有吱喳吱喳的声响传过来,接着野猪的嚎叫又嘶哑又粗犷红白艳艳地传来了,那叫声如石头一样砸在猪圈的睡棚上。先是那头老母猪从棚下钻出来,在圈里就地打着旋儿哼哼叽叽叫出有血有肉的应答声,继而那半大的七只猪也都出来了。因为它们才半大,就默不作声只在圈里仰头望,打着转儿找。大鹏警觉了,他把身子藏在树影里,两手端着铁锨对着森林那儿一动不动地等候着。
不消说,野猪听到了母猪的应答声,它忽然不叫了,往森林边上走了走,站在一块空地上,从猪圈的墙上朝着猪圈瞅。大鹏看见那头野猪的嘴,如同长老的丝瓜一样搁在半空里,猪身子又瘦又长,叫人心疼它的老。它看见了猪圈的母猪了,它们彼此都静静地望着,有一阵悄无声息含情脉脉差一点打动了大鹏的心。他看见那头又老又丑的野猪孤独得在森林和他在军营一模一样,他想到把猪圈门打开,让它们见一面。就让它们见一面。然而他仅仅这样想了想,他就骂自己的无能了,窝囊了,胆怯了,说你不干这件大事了?不建功立业了?部队拉走时,指导员和教导员都曾对你说,每次部队离开营房,没有一个饲养员养好猪,不是丢掉几头,就是有一头两头跑到山上被什么咬死了。教导员说这次部队外出时间长,你若能保证一头猪不丢,营里给你嘉奖,若不仅不丢,还找到往年丢猪的原因,营里给你报功。现在你已经找到了,之所以没有部队猪就丢,是因为野猪敢在没有部队的时候来到营院边的猪圈旁,敢嚎叫着把它的种崽和配偶叫到猪圈外,然后把它们引到森林去。他在梧桐树下的暗影里,就这么悄没声息地默站着,看着野猪,也看着他身边的圈,发现真正想跳出圈外的还不是那些野猪的崽,而最想出圈的是那母猪们。不消说,外边的野猪是一头雄性了,如果也是母猪,家猪就不会含情脉脉地和野猪对视那么久,不会在对视之后,那野猪在林边地上只叫着打了一个旋,那头母猪在圈里就叫着打了四五个旋,还拼命地拱着圈门要往圈外出。打完了情旋儿,东边圈里的母猪忽然把圈门的铁丝拱断了,圈门开了一条缝,它把头从那门缝伸出来,死死活活往猪圈外边挤。那野猪本来从林地边的斜坡上下来了,本来是要到猪圈前帮着母猪开门的,可这一会又一根铁丝被母猪从门上挤断开,忽然它的半个身子到了猪圈外。大鹏不能不暴露自己了。他必须先保证自己的猪没有丢失才能和野猪有一场战争爆发,而不能和野猪的战争爆发了,自己的猪反倒丢失了。若那样,自然他是这场战争的失败者。
他从树后蹿出来,一铁锨拍在那母猪的头上。母猪一惊,把头缩回猪圈了。
然而,不出他的意料,那野猪发现有人藏在那儿,出其不意的惊吓,使它掉转身子箭一样地射进了森林里,留下的吱喳声转眼便由近至远地消失了。
无限的落寞像雨一样打在大鹏身上,他摸摸自己的衣服,全都潮湿了。叹了一口气,看看天色,才知道这当儿东方已白,乳色已铺在了猪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