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又是一连三天野猪没有出现过。
他不知道为什么它不再出现了。
星期天他步行到旅部,又搭便车去了一趟县城,在城里最大的书店的儿童书柜买了一本精装硬壳的《绘图儿童动物辞典》,在辞典的第二百八十六页,他找到了如下词条:
野猪:是家猪的祖先。它的外貌像家猪,但头比家猪细长,嘴巴突出呈圆筒形,两只耳朵挺立,四腿比较细长,脚蹄较尖,适于奔跑。
野猪嘴很馋,不管是生的、熟的、活的、死的、荤的、素的,凡是一切可以吃的都喜欢吃。它们十分胆小,但在反扑时却十分凶猛,特别是雄野猪被打伤时,它会拼命向猎人和猎狗发起激烈的反击,有时连老虎也怕它三分。
从县城回来,他把那词条读了三遍,发现关于野猪的解释既平白又
嗦,于是,用红笔把那注释浓缩成了几句话:“野猪,家猪之祖,头细长,嘴突出,蹄尖宜跑。嘴馋,生熟死活荤素均喜。胆小,但反击时激烈。”
他把胆小二字完全用红笔圈了,后悔自己的突然出现把那野猪吓着了。之后,在宿舍他独自转了几圈,出门提了三桶麦麸,煮了满满一锅猪食,便回屋睡去了。
他睡得又香又甜,一觉醒来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他没有喂猪,而是打着手电提着那些猪食,径直走到猪圈后的森林里,沿着一条小路,每走一段把那熟猪食往地上倒一堆。一担猪食一倒一路一直倒至森林的最深处。做完这一切,他破例到连队宿舍和留守的战士们打了一阵扑克牌,还下了三盘象棋,以二胜一负退出了棋局。
该睡了。
夜深得如一眼枯井,营院这儿的灯光全都熄成黑色。整个山脉和林地都在黑色中沉静着,这时候大鹏拿了他的铁锨,到林地边的小路上,趴下来把耳朵贴着山坡的地面,在冷阴阴潮润的静谧里,他隐隐听到了森林深处有野猪走动的响声,有饿猪吃食的嚼声,心里抖动一下,他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静默悄息地,他走回来检查了猪圈的围墙,检查了那头母猪圈的木门,试了精心设计的圈门的门缝,用手量了门缝的距离,算好刚好够母猪伸出半个头来,而又不能从门缝挤出,把两头饿得哼哼叫的猪赶进棚里,从煮食锅中又挖出一担猪食挑来,隔墙倒进猪糟,在那些猪们都争着时,他便藏到了梧桐树后,卷了袖子,系了鞋带,等着野猪的到来了。
野猪来到的时候,大鹏已经在那树后等得不太耐烦,就像战争前无休止的寂静使战壕里的士兵焦躁不安又有些瞌睡一样。月亮已经出来,上弦,月牙儿挂在游动的云丝上,后边跟了许多晶莹的星。他倚在树上打了一个盹儿,睁开眼时,圈里的猪都已回到睡棚里。地上明明亮亮,溶溶一片。看看猪圈后的松树林,那儿静得能听到这个季节松针换叶的落地声。他奇怪为什么到了这时候野猪还没来,想出去再趴在林边的路上听听,可刚一抬脚,就忽然听到了野猪吃食的声响从林里传来了,且不像是一头猪,而像两头在争林边那一堆熟麦麸。两头猪,他浑身不自觉地颤一下,把手里种菜的铁锨攥紧了。不消说,一场战争就要爆发了,敌人已经到了近前,他已经在战壕等得心急如焚,且,面临的敌人,不是他预想中的一个。他把腰带紧了紧,想一头也好,两头也好,既已投入了进来,你就没有理由再退缩。你已经退缩过一次了,已经犯了一次“战场逃离罪”,你不能再有第二次退缩了。英勇、荣誉和一个军人的称谓,都要从现在开始了。懦弱、胆怯的那个犯有“战场逃离罪”的排长,都将从现在远他而去。你将从现在开始,堂堂正正地做一个军人了,做一个人见人敬的军人了。村长再也不会不给你挤出二亩地,县民政办也不会再把你的工作分配介绍信像扔烟盒纸样扔到办公桌上,说正常的转业军人还没法安排,那些立过战功,边境战中受过伤的都在蔬菜公司卖菜,你让我们把你往哪安排?战争来临了,一切都将过去,也都将开始了。野猪已经从林地出来,踢在树枝上的吱喳声干烈烈地响在大鹏的心里,而他首先看见的不是两头,而还是那头又老又丑的野猪,警觉地在林地边上朝这边树下望望,在地上低头嗅了一下什么,然后就放心地朝前走了几步,往猪圈那儿瞅瞅,在半坡上仰头嚎了一声,像疯子一样,就地打了几个旋儿。野猪的嚎叫声没有几夜前的叫声嘶哑、响亮,似乎它是半压了嗓子,然那叫声有潮润煽情的味道,而且它就地打转时头摆得和招手一样。不等它的嚎声停下来,圈里的母猪就从睡棚出来了,仿佛有约在先,从门缝望着野猪把旋儿停下来,母猪便接力赛似的哼哼叽叽叫着转了几个圈,然后便发疯似的去拱猪圈的墙,去拱猪圈门。他听到了“啪嚓”一下什么扣在地上的声音,把头从梧桐树身后朝一侧偏了偏,看见几个猪窝的猪全都出来了,另一头母猪把猪糟拱翻扣在了猪圈的地上。
一切都如?设计的一样,一切都按着他的计谋进行,一切都在他的圈套之中。月光如水。猪圈远处的营院在留守士兵们的睡梦里静得无声无息。再远处的竹林,旺盛得如一片未经牛马践踏的草地。更远处,对面的山和林,通讯架和电线杆,都在月夜里站立着,默不作声地观赏着战争的准备。两山之间沟里的流水,哗哗如泼妇不绝于耳的话语,而他身边的泉水,缓缓地流到沟底,汇入沟底的河中,便不见影了。他朝身后望了一眼,看见身下的河,在月光中呈出青白之色,玉带一样在青石的缝间躲躲闪闪。他把身子往树上紧贴了一下,生怕掉进沟里似的。这一贴,他弄出了一个响声,那头不停打转的野猪,冷丁儿不转了,直愣愣地盯着这儿。
他一动不动。
野猪也一动不动。
他仍一动不动。
野猪又嚎叫一声,把旋儿打得更加急切,更加快捷,像钻进了龙卷风里一样。那七头半大的野猪的种崽,这时候似乎受到了一种召唤,也都在圈里叫着打旋。两头母猪,死死活活地拱着猪圈的木板,把嘴和半只头从门缝伸出来,叫声尖厉而又紧凑。一个世界都被猪圈的摇晃带动起来了,圈门的碰墙声,猪群的哼叽声,野猪的嚎叫声和它们急不可耐地走动、打转的脚步声,像散会的会场一样,热腾腾地把一个山谷煮沸了。大鹏有些心急,他不知道那野猪为什么不从山坡上下来离母猪近一些,为什么不过来帮它们把圈门拱打开。它的力气是家猪的三至五倍,那本动物辞典上介绍得很清楚,可它蓄有力气为什么不过来他就弄不明白了。他捏锨把的手上出了一层汗,风一吹双手又冷又凉就像人在夏天双手伸在了寒冬里。往营院那儿瞅了瞅,幸好这儿的地动山摇还没有波及到那里去,留守的兵们都还在沉沉地睡。不醒了好。陪他们下棋打扑克,就是为了让他们这时候能香喷喷地睡,能让他独自一人发动这场战争,也独自一人结束这场战争。东方晓白,他们从梦中醒来,只要看到战利品在猪圈前的平地上堆着就行了,只要他们知道他的英勇就行了。
他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