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没有了。”

“指导员怎么办？”

“想转业让他走，不想走到新建营考验。”

“给他啥职务？”

“你问这干什么？！”

赵林觉到问话失口了，心中一怔，猛想起昨夜炊事班长在他面前跪下来，他便仿佛从凳上突然滑下那样，竟冷不丁儿屈膝跪到了团长面前。然而跪下了，他又猛然后悔，自己毕竟是一连之长，有十四年军龄，跪下了反遭团长厌恶，反被团长瞧不起。一瞬间，他想旋即从地上站起来，笔直立到团长的面前。可那一会儿，他的双膝硬木头般敲在地上。水泥地又凉又硬，有很闷很木的声响。来不及了，已经跪下了。既跪了，就屈辱到底吧。人都有同情心。十余年前的南线战争中，第一批评二等战功中没有他，那时的连长看到他有封家信说，他母亲在病床上日夜不吃饭，就动员一班班副把战功的名额让给了他。老连长说这个立功指标给你啦。他说这不好。老连长说一班副爹是公社书记，退伍回家有工作，有饭吃，功给你，战后有机会提干，就有条件了。说提了干，一辈子你就有饭吃啦。他说一班副没意见？连长说一班副战后想的是退伍。后来他提干果真仰仗了一班副让出的那个功，而一班副偏又因有功让功又立功，也提干调进机关了。

眼下，一班副就是他的政工搭档高保新。老连长是他的团长，专案小组长，想必跪下了团长他不会不理解。赵林像昨夜炊事班长跪下望他那样望着团长，说团长，我求你不要解散三连，三连要不是夏日落的死，哪都不比一连、二连、四连差。你真下决心解散三连了，你把我留下来，给我个记大过，让我戴罪到炮营。我当过炮兵，三年内我再给你整出一个好炮连。

这一番话赵林说得很流利，如烂熟于胸背课文，还没等团长从他跪中醒过来，他就哗哗说完了，两眼哀哀盯着团长的脸。

团长吼说你有话站起来说！

他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让你相信我。

团长说你要再带不出一个好连队……

他说那时你处理我转业我无话可说。

团长说那时候你军龄已过十五年，家属小孩都可以随军了。

他心里一阵寒，把头勾下来，悄默无语。那只蚂蚁拉着纸块还在爬，终于爬到了他膝下，似乎还要朝他膝上走。他觉到蚂蚁爬到他绷紧的膝裤上，膝盖酥酥地痒。他用力把膝盖朝地上拧一下，不痒了。蚂蚁被拧死了。

团长说不转业不仅是记大过，人命关天。

他说再降一职也可以。

团长说再降一职你副连，你如何给我带出一个好连队？

他说你让我以副代正嘛。

团长说眼下农村不比以前啦，你何苦为了老婆孩子的户口不顾一切呢？

他说不是农民你不知道农民心里想些啥，我做梦都想把老婆孩子户口弄出来。

团长说你起来。

他说你答应我不让我转业了？

团长吼说你起来！

他哀求着说团长呀，我赵林不求你，是我老婆和两个女儿跪在这里求你呀，团长心软了。

团长说夏日落的死因调查清楚再说吧。

于是，他便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死蚂蚁黏在了他拍灰的手指上。他把蚂蚁从手指上弹下去，头勾着，受审样木在团长面前。

团长端起茶水杯子准备走。

“夏日落的死因真像你说的？”

“真的是这样。”

“说实话，你们支部团结不团结？”

“党支部干啥意见都统一。”

“赵林，”团长嗓门突然提高了，“你和指导员关系咋样儿？”

“很好的。”

“我要你给我讲实话。”

“原则问题上从来没矛盾。”

你行啊三连长，团长过来拉开门，站到屋门口，你到底也学会当官啦。没矛盾你俩就住进一个屋，什么时候对夏日落的死因思想统一了，意见一致了，再找营、团党委作检讨。这样说着，团长带门出去了。开门时涌进来的光亮立刻又消失。赵林一时对团长的话不明白，怔一会儿，想要开门走出去，谁知营长带着两个兵，抬两个简易钢丝床进了屋，说老赵，人死了，命关天，想开些。团长让你和指导员先在这儿住几天。话毕，就又有两个兵抱着他和指导员的铺盖进了屋，后边跟着的是教导员和指导员。

就这么，赵林和指导员被关进了临时禁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