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分约是半夜,淡淡月光,水一般浇在地上,到处都呈粉似的亮色。程天青踏着这亮,连夜赶路三十里,急急从城里回来。直到程庙的棂星门口,方淡步歇脚,点了支烟。望一眼森森庙院,浑身汗顿时消了一半。他撸起肚上布衫,让风从肚皮上一刮,立马全身凉爽,有了股莫名的劲儿,在身上鼓跳。
要选村长了。
城里的经营正红火。自打买了花生脱壳机,收壳儿,卖仁儿,翻手合手,钱就溪样流来,连跟着他搭帮的伙计,腰包都被钱鼓得胀裂。近日,原本正在抓钱的当口上,有消息说选村长,他一狠心,搁下生意,扭身就回村。一路上,他心里虚虚的,直到这会儿,看见了祖庙,看见了庙门口颂扬祖先的那块碑,还有庙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心里才踏实。他不知道自个为啥,这几年一见祖庙,身上的血就腾腾朝上涌,不安不宁,火火爆爆,急手急脚地想干一件啥事儿。
独自站在庙门口,天青吸了半截烟。那半截狠狠扔在地上,火还未熄,他便碎脚快步,去敲响了孤女人田喜梅的柳条窗。
“谁?!”
“我,天青。”
“回来啦?有急事?”
“明儿,喜梅,你无论如何要去开会呀,大队改为村,要重新选村长。”
“选村长?”
“选村长。”
“选谁呢?”
“你选我。”
“……”
“听见没?就选我。你在妇女里传传话,都选我。”
从喜梅家闪出一忽儿,他又在几家窗下说了“都选我”。路过天民家门口时,他特意收住步子。那里是村人们聚堆的老地场。这会照例,不多不少几个爷们正在那说话。
“正顺叔年纪大了,还非你不行天民哥。”
“看看吧,……我不想操这心。”
“这是给咱本家干的,你能推?”
“真选了……再说。”
天青猛一怔。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天民祖上出过进士,爹是清末秀才,世代书香熏出他这么个乡学究。又自解放初,就在乡里当秘书,一干三十几年,血都变得与人不同,办事情千难万难,皆声色不动,真真的老道纯熟。前几年,他告老归故,回村头件事便是订了《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终日没事,他老先生就在门口看报纸。一副脸遮了全村的愁。谁家有丧,他一去,事情就井井然然;谁家有喜,他在酒席上一站,婚事凭空多出几分隆重;弟兄分家,他动动嘴,妯娌间便把那点家产,推来推去;整个村子有了难处,老支书正顺叔去他那儿,蹲上一袋半袋烟的功夫,拿着他的报纸看会儿,问题就极妥善、极圆满地解决啦。眼下,看样儿他想从后台上前台,出山当村长,这是天青万没料到的。
月亮向西移过去。
天青心里惶惶的,站一会儿,悄悄转了身子,往另一条胡同去了。他必须赶在天亮前,把那些和自个儿多少有点交情的大门小户,不落一扇窗地统统敲一遍。
……
来日,有一股暖液在故里漫流着。赫然而立的祠庙,闪着清淡的光。庙里仅存的两棵老柏,据称是先祖颢、颐亲手栽下的,戳在前节大院,两人合围抱不住得粗,十余丈高的枝杈,蓬蓬绿绿,错落在一层天空里,给庙院搁下大片阴凉。罢了早饭,故里的人们,三三两两,一群一股,或提着凳子、砖头,或夹一张旧书纸,来庙里开会了。
疯子广书,穿件挂着棉花的黑袄,腰里系着草绳,靠在棂星门口的石狮子上,嘶嘶哑哑地叫:“广莲妹子──你在哪……死得真惨呀!水在肚里冻成了冰砣子……广莲妹子──你在哪……”
这么一个腔调几句话,疯子广书叫了几十年。人们习惯了,谁也不以为然。到祠庙门口,就都直入棂星门。唯有喜梅,一听声心便抖。今儿她老远看见广书,忙往人群中挤了两步,裹着入了庙。
天民和天青遇在胡同口,彼此极热情地点点头。
“回来了,天青。”
“刚到村,回来取点款。”
“你要有个底,今儿没准选上你。”
“说哪了天民哥,我来也是想投你一票哩。”
“笑话!我能乡里秘书不干干这个?”
话罢,天民接了天青一支烟,步子快了些。他穿一套在公社风雨了几十年的中山装,兜里的钢笔卡,闪着一丝光亮。到庙门口,他瞪了疯子广书一眼,广书好似鼠遇猫步子歪仄着,赶忙离开了石狮。
老支书程正顺,孤零零一人在“和风甘雨”厢房下,蹲成一团儿,脚前有一堆磕掉的旱烟灰,脸像缩了皮的青核桃,又瘦又小,透着病黄色。
天民在会议台上,极厮熟地同乡干部说了几句,便缓缓朝着支书迈过去。
“开会了,正顺叔。”
老支书抬起头,眼光里裹层凄凉:“我好像有病了,身上冷……”
“副乡长已经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