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两程故里的四周,都是割过的麦田。山梁上、村街上,大马路、小肠道,到处都落有麦穗儿,在日光下闪着亮光,溢着呛鼻子的麦香。路上的牛脚窝,盛满了踩脱壳儿的麦粒。鸡子、麻雀、斑鸠、乌鸦,竟在人的腿下跳。
天青的麦子已收完,今儿来帮喜梅挑。地在耙耧山坡上,割倒的麦,一蓬一蓬,极齐整地躺在那儿。整个山坡就他一个人。太阳如同一顶火帽子,严严地扣在头上。剩最后一担了,他把麦子捆起来,把落穗拣干净,坐在地垴的树荫下,喘着匀气,抬头往山下望着,整个村子都在他眼里:村当央一条主街,两侧生出十几条胡同,每条都像绷直的灰麻绳,扯连几户人家。被麻绳捆在中间的先祖庙,庭堂破败了,房子黑黑的,草庵一样趴在地上。他把目光朝前挪了挪,近处门框似的石牌坊,清清亮亮走进他眼里。
娘把他养到三岁上,走了,急匆匆,把他丢在人世不管了。那年爹才二十四,要娶,说的后娘是大户人家囡。爹去过彩礼,红绸布用马驮了两包袱。彩礼收下了,回话是不能做后娘,要娶得让三岁的天青另找一家人。送彩礼回来,爹就钻到正堂屋,整整三天没出宅院门。第四天,爹突然给他换套新衣裳,搭辆大马车,带他到城里赶庙会。临近午时,过了城门,城关街上人山人海。有个汉子在城墙下面耍地摊,把一柄剑硬吞在肚里。他说看看吧,爹犹豫一下,去给他买碗羊肉汤,泡个芝麻饼。他吃着,爹说,你别动,我去去就来。爹走了,直到天黑没回来。他哭死哭活,到末了,那吃剑汉子,打开他身边的包袱,见里边是四季衣服,还有一封信。看了信,汉子说:别哭啦,你爹把你扔了,山里我婆娘一屁股生了五个囡,缺的就是你小子!
就那么,他在伏牛山深处的白涧沟里,整整过活十三年。一个小村落,满山满沟栗树林。拾柴火,割牛草,九岁就在毒日下面割小麦,十二就扛着头刨地角。解放那年冬,养父在江湖卖艺回来时,到白涧沟口挨了人的黑棒子,死了。钱也给人裹走了。隔了一年,五个姐姐一嫁完,养父的兄弟说,哥的家业该由亲侄继承,就提上干粮,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了两程故里的牌坊下。那当儿,他一人怯怯地坐在牌坊的底座上,极陌生地望着牌坊下的大庙院,直到午后时,没有动一下。昏黄的日光,从头上钻下来,照得他又饥又瞌睡。快罢午饭时,有人过来问闲话,一听说他是故里的,叫天青,人们就记起十三年前,程正亭去赶庙会,弄丢的那娃儿。有人给他端了饭,说县城被大军一拿下,他爹就逃往东北了,后娘也跟人走了野。
没家了。他心里惶惶的、木木地坐在牌坊下,捱过一阵子,喜梅她爹走过来,说正亭没收过他的租,粒米之恩,当以斗米相报,就把他领到家里住下了……
石牌坊上的涂漆已剥落,泥灰已脱掉,古砖赤身露在天底下,上刻的“圣旨”、“两程故里”六字也被风雨吹洗得糊眼了,可天青仿佛清清楚楚看见了那石刻字。他从那牌坊下回了村,重新成了程族天字辈的人。日日月月,他在故里捱了几十年。过来了,回头去瞅那旧事时,似乎是从一眼枯井上了岸,他坐在井边上,看看井外的日光和田野,山梁和天色,回身瞅一眼井下的黯黑和阴气,心里不禁抖起来。他在那井下呆了几十年,被苦水浸泡得皮肉都烂了,被人从井上投下的石头,砸得命都差点掉水里。上来了!山梁、沟河、田野、日光,啥都有他一份了。先祖庙、村胡同、老柏树、石狮子,连村里的一块断石碑,也有他天青一份了!不一支的广字辈、明字辈,谁都得恭恭敬敬给他叫叔、叫伯、叫爷了……
有滴汗从他眼皮上滚下来,天青揉揉眼,把目光收回来。村里的草房一间接一间,就像隔年经雨的麦秸垛,黑塌塌卧成一大片。中间的先祖庙,道学堂大殿塌了一个角,四座讲堂,也仅余两间漏雨的空房子。成年陷在村里没觉出,这会儿在高处看故里,他微微有些惊。原来村子竟是这样破!他扭头看看左右两邻村,村挨村竟然不一样。那两个村新起的青瓦房,明显多起来。左邻村的街上,还铺了一条水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