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好,水蓝的天,青黛的山,黄褐褐的岭,白带似的河,使她心里慢慢平静了。竟像湖水一般平。她觉得这突然平静的瞬间,在她今生今世中,还是第一次。这使她有机会能把一生一世的记忆翻出来,仔仔细细看一遍,顺出个条理来。和东家程正亭,和镇上的苗大发,和天青──他身上流的是程正亭的血!虽然三岁就被正亭扔掉了,可毕竟正亭是他亲生父。她忽然觉得,自个和一个荡妇差不多。她不为那事儿后悔,只觉得心里疼,仿佛这些人,都伸来一只手,都在狠揪她的心。三个男人,一对父子……一对父子呀!她把手按在膝盖上,一步一步往山岭上挪动着。到一条沟边时,她朝沟里瞟了瞟。跳下去有多好,眼一闭就啥事也没了。她疲乏地在沟边坐了一会儿,呆呆地凝视着沟底的鹅蛋石,有股泉水在石下跳着流,日光在石上抹了一层黄。多好的一条沟!她痴痴地看一会儿,末了还是站起身走掉了。离开那沟时,觉得心里凄楚得无法说。走了,你跳下去多便当,一迈腿,苦呀、愁哇、羞啊、烦啦……全了结了。上无老,下无小,也活了五十多,该了结了。到山顶时,她又扭头留恋地望了一眼那条沟。明天就要成亲了,二婚也是喜。可他爹回来了……报应。活报应!三十多年了,他又回来了。叶落归根了。日后在故里,她每日都要和他们父子见面了。这是逼她死!活着又有啥意思?天青只要有他的村长当,这就够了,当了村长他就啥儿都有了。她忽然恨起早死的男人来,半罐饭,十几个饼子,就把她丢下不管了。多轻巧,说走就走了,好利索。把她丢下喝苦水。五十多了,再别喝了……到了山顶,看见二程庙院的两棵老柏,还依然在摇摇晃晃。她想起了去镇上时,在石牌坊下听到的那声音,她终于明白了,那是古柏的叹息声!想到自个听到的又是古柏的叹息,她心里竟一下释然了,轻松了,明亮了……
她是从村后小路进了故里的。到程庙门口时,疯子广书正坐在棂星门口的狮子头上,东张西望,可口满嗓地唤得天破地烂。广书似乎从没疯得这么厉害过。今儿他的叫唤,引来了一帮男娃女娃们:明翠、明竹、明花、明柳、明蝶、明水、明亮、明冈……全是明字辈的人,都在惊奇在看着疯子广书,听着他那错词乱语的叫:
啊呀……天高地远,广莲──我可找到你了……你在哪?生不到一块儿,死到一块儿……大冬天,人的耳朵都掉了……冷啊……冷啊……哭啥儿,泪是自个的,留着吧……针扎了也不痛,我爹一棍子打到我头
上……血成河了,我用一锨土就堵上了……新社会……公天公地、公牛公羊……保长多厉害呀……广莲,别走啊……河真深……死鱼蹦在河面上……广莲,你在哪?我等了一辈子,咱俩早出了五代啦……凭啥不让我娶你……广莲妹子,水里冷,快出来吧……要名字干啥……有吃有
喝……多好呀……画掉吧……怕鬼哩,有啥想不开,水真深……你就不怕冷?啊哈哈哈……广莲,我找到你了……你姓程,我也姓程……我找到你了,大冬天……真惨呀,肚里的水都成了冰砣子。真惨呀……广莲,你在哪?……啊哈哈哈……天高地远,我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半辈子你在哪呀……等等我,等等我……我俩早出五代啦,一块儿过吧……一块儿过吧……
疯子广书突然从石狮子上跳下来,痴傻地看着天边的一块云,嘶叫着“找到了!找到了!”接着慢悠悠地沿着村街,往二程牌坊到边去了。一直走,头也不回,像要出村的模样儿。喜梅听着广书的叫,忽然好像听懂了广书叫的啥。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该咋样,于是,身子彻底松快了、舒坦了……
她往家走的时候,那条花毛狗坐在庙院墙角里,眼巴巴地看着她,当她一进院里,那花毛狗把头一低,趴在了两只前腿上,像是睡着了。
天青找了乡长,和乡长谈了半晌选村长的事,末了,乡长给他写张条,他到民政办公室,领了结婚证。出来乡政府,街上集正盛,人挤得拥不动。他推着车子把铃铛摇得山响也没人让路,直急得通身出水,大半天才走到汽车站。转了一圈,不见喜梅,就又从街上挤到医院,从医院挤到商店、菜市……把田湖镇找遍了,连喜梅的影子也没有,天青忙不迭儿骑上车,回两程故里了。
路两边吐翠的麦苗,给田野里铺了一层绿,在日光中摇曳着,像是田里汪了一层水。麻雀成群结队,在麦田跳跳蹦蹦,叫声喳喳的,汇成一条鸟鸣河,哗哗啦啦,硬朝人的耳里流。路两边开始落下的桐树叶,半青半黄,旋着飘儿飘儿走下来,盖到天青的头上去,又斜着飞到公路上。他骑着车子走过牌坊时,故里的炊烟已一股一股缓缓升上来,每一股青烟都先细后粗,先浓后淡,到了树顶,就散开化在半空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