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海说到乾隆皇帝的脑袋
我是许久不到北海了。前几日,天气晴朗,偶然得了半天的空闲,便在五龙亭桥头上独据了一张茶桌,临风品茗。偌大的一片场合,望五个亭子,只有三四桌茶客。偏西的太阳,照在萧疏飘荡的垂柳上,兀自向人头上,落着枯叶。那水里的荷叶,一大半是焦黄色。有些只剩了半边,或空秃秃的撑着一根竿子。也不必再让凉飕飕的风吹到身上,已经觉得萧条万分了。
我们由此想到三年前的北海,那是怎样,衣香缤影,人语喧哗,垂柳荫中,只看见人来人往。那个时候,秋柳虽然萧疏,有人还爱树上一抹斜阳。秋荷虽然憔悴,有人还爱荷下一泓秋水。真个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们幻想着这样热闹下去,不到两年,也许变成城南游艺园新世界要笙歌拂天了。然而不料有人独据一亭一桥一椅一桌,在这里赏秋荷秋柳呢。这似乎由大人太太少爷小姐办了交代,是穷诗人的北海了。
我在五年前,曾作过一篇理想小说,名日“百年后之北京”,在我那篇小说里头,真个认为这里是民国首都万世之业,说得天花乱坠。
也亏我想入非非,护城河变了暗绿,上面是很宽大的马路。
绝不料这个京字,到如今打入冷宫,废为庶人,革职永不叙用了。而且小孩大人之随地溺也,有变本加厉之势。同时我幸而言中的北海变成公园,复又如何如何,那更不必谈了。
五年前的人,谁能猜到五年后的事,我想张雨亭先生,他不会料到在皇姑屯吃那一弹。曹仲珊先生也不会料到亡命大连。吴子玉先生他不会料到穷无所归,天天嚷出家。还有那什么颠倒众生,所谓娇憨明慧……香艳亲王的金少梅老板,九天咳唾,珠玉风生,而今只落得吃了黑饭,愁着白饭,玉颜憔悴,找不着吃饭铺子了。五年前谁能料五年后的事?而况一辈子。
这样看来,大钟寺的方丈,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也好,韩家潭清吟小班的姑娘,做一日钟撞一日和尚也好。我们千万别…一为那帝王万世之业。你如不信,你去问问东陵枯骨,乾隆皇帝。他当年在位六十年,三下江南,真个是富贵安闲的天子。而今呢,他睡在土里一百多年,他的子孙,竟没法找出他的脑袋。写到这里,稿纸完了,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