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苇隐寒塘

在三十年前的京华游记上，十有七八，必会提到陶然亭。

没到过北平的人，总以为这里是一所了不起的名胜。就以我而论，在作小孩子的时候，就在小说上看到了陶然亭，把它当了西湖一般的心向往之。及至我到了故都，不满一星期，我就去拜访陶然亭，才大为失望。这倒也不是说那里毫无可取，只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罢了。

然则陶然亭何以享有这大的盛名？这有点原故：第一，在帝制时代，北京的一切伟大建筑，宫殿园林，全未开放，供给墨客骚人欣赏的地方，可以说等于没有，只有二闸、什刹海、菱角坑、陶然亭，两三处有天然风景的地方，聊可一顾，而陶然亭是更好一点。第二，名胜的流传，始终赖于我们这支笔的夸大，这是我们值得自傲的。北京的南镇，是当年上京求名的举子麇集之处，他们很容易走向那里，所以天南地北的举子，把这个名字带到八方。第三，我看过一百多年前的一张《江亭览胜图》，上面所写的陶然亭，水土萧疏，实在也不坏。古人鉴赏着，跟着起哄，陶然亭虽非故我，那盛名是不朽的。

那么，现在的陶然亭怎么样呢？这里，我应当有个较简明的介绍。它在内城宣武门外，外城永定门内，南下洼子以南。那里没有人家，只是旷野上，一片苇塘子，有几堆野坟而已。长芦苇的低地，不问有水无水，北人叫着苇塘子。春天是草，夏天像高粱地，秋天来了，芦苇变成了赭黄色。芦苇叶子上，伸出杆子，上面有成球的花。花被风一吹，像鸭绒，也像雪花，满空乱飞。苇丛中间，有一条人行土路，车马通行，我们若是秋天去，就可以在这悄无人声漫天晴雪的环境里前往。

陶然亭不是一个亭子，是一座庙宇，立在高土坡上。石板砌着土坡上去。门口有块匾，写了“陶然亭”三个字。是什么庙？至今我还莫名其妙，为什么又叫江亭呢？据说这是一个姓江的盖的，故云，并非江边之亭也。二十年前，庙里还有些干净的轩树，可以歇足。和尚泡一壶茶末，坐在高坡栏杆边，看万株黄芦之中，三三两两，伸了几棵老柳。缺口处，有那浅水野塘几块白影。在红尘十丈之外，却也不无一点意思。北望是人家十万，雾气腾腾，其上略有略无，抹一带西山青影。南望却是一道高高的城墙，远远两个箭楼，立在白云下，如是而已。

我在北平将近二十年，在南城几乎勾留一半的时间。每当人事烦扰的时候，常是一个人跑去陶然亭，在芦苇丛中，找一个野水浅塘，徘徊一小时，若遇到一棵半落黄叶的柳树，那更好，可以手攀枯条，看水里的青天。这里没有人，没有一切市声，虽无长处，洗涤繁华场中的烦恼，却是可能的。

天桥

天桥没有宫殿山水，没有珍珠宝贝，就靠艺人们一张嘴、两只手、一双脚打出天下，吸引着无数的观众。

但是跑了叫天桥的地方一周，也瞧不见桥在哪块，甚至水沟也瞧不见一条。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你别忙，桥是有的，不过已被历史冲刷掉了。在很早以前，永定门一带有一片湖泊，夏天还可以游湖呢。到了北洋军阀时期，湖泊虽多半填平了，但是还有好几条沟渠。天桥就位于天桥大街的起点。桥是用白石建成，石上雕有花纹，当然很结实。距今三十年前的光景，桥下水沟全堵死了，桥已失去作用，还影响交通，所以把它拆了。

近三十年来，天桥有很多变动。先是，天桥靠东，摆上了很多百货摊子；各项杂耍，也在这里摆下。后过几年，杂耍玩艺，大部分向西边摆，并逐渐向南移。自从人民政府来了以后，这里修筑起很多条马路，马路两旁又修筑了许多大厦。演出过俄罗斯《天鹅湖》舞剧的天桥剧场，就巍然建立在天桥的南边。过去天桥是流氓、地痞、恶霸集中地，现在这些恶势已经消除了，社会风气焕然一新，卫生清洁各项，也办得头头是道。无论哪种买卖，公平交易，价目统一。

天桥的交通四通八达。我们下了电车，从小口子里进去，举目四望，只见万头攒动，广场上全是人。从前听得人家说，天桥扒手多，你得留神。现在没有这回事了。那班扒手经过改造，变为好人了。这里游人成堆，有的围聚在露天地里，有的拥挤在白布棚里，那悬牌的剧院门口，川流不息的有人进出。还有那摆摊子的，都在行人来往的路边摆着。走过空场经过一条小街，这里全是卖鞋子袜子和一些零碎东西的小店。在第二第三空地上，全是卖艺人支起的棚帐，一群群人在那里围看。

天桥游艺的内容是很丰富的。唱戏的有五家（天桥剧场除外），唱京戏、河北梆子和评戏。电影院三家。大鼓书四家。说相声的两家。清唱京戏的有两家。说评书的有十几家之多。摔跤（一名掼跤）一家。演幻术的六家，拉洋片的一家。

大家都知道，过去在天桥演杂技的第一流名手，早已组成了中国杂技团到各国演出过，博得了很好的声誉。演出的节目中，像踢毽子、走高跷、练双石、攀杠子、双轮车、抖空竹等，最为精彩。

上天桥玩，价钱是十分便宜的。譬如看戏，充其量不过五角四角钱，看幻术不过一角钱。好多玩艺，你坐着看可以，站着看也可以，等他歇艺，向你道着劳驾的时候，你伸手给五分钱，他还向你道谢呢。甚至没有钱，卖艺的也就算了。小摊子上小饭馆里的东西也非常便宜，花几角钱就可以吃个饱。至于买些小东西，这里也很方便，有好几条街出售鞋子、袜子、衣服等零碎物品。就是要买点农具，以及自行车上少哪几项零件，这里也给你预备着。所以京郊附近的农民也多上这里玩。这里有许多小旅馆，就是给农民预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