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儿没弟弟,奴儿是把舅家的金黄当作自家的亲弟弟了。每天她去卖草时,从来不看舅舅柳森给她的秤是高是低,把草篮往牛圈前面一放,就到牛圈里面去摸金黄了。舅舅在那儿称着草,她在抚着牛的背,摸着牛的鼻尖儿,把牛身上的一根草棒拿下来,把牛脸上沾的一星土粒捡下来。有时候她去摸金黄的鼻子时,金黄一激动,打个响喷儿,喷她一脸一身的水,她会装着生气地对它说:脏死了,脏死了,再喷我就打死你。说着她就把手举起来,吓得金黄慌忙把眼闭起来,把脸扭到一边去。可是,奴儿终于没有把手落下去,而是拿手去自己的脸上擦了擦,还用舌头把金黄喷在她唇边的水星、水珠舔了舔,咽到肚里了。金黄喷出的水珠里多少有些人的汗味儿,淡淡的咸,淡咸里还有一股细细暖暖的草腥味。每次奴儿品着那味儿,神态就像馋酒的大人们,饿了几天、几年的酒,终于喝到了一口好酒样,有些痴,也有些醉,总想像喝了酒的大人样把眼闭起来,拉长那享受。可是她不敢,她是孩娃儿,金黄的喷嚏儿也不是酒。再说,最为重要的,每次举手以后擦脸时,金黄闭了眼把脸扭到一边去,也都不是等着奴儿去打它,是等着奴儿擦了脸,赶快拿手去它的额门上摸一摸,搓一搓。她不能让金黄等得太久,等久了金黄会伤心,会失望,会可怜地拿头或嘴在她身上轻轻地撞或拱,撞了拱了,奴儿再不去它的额门上摸,再不在它的额门上挠几把痒,它就不愿吃草了。
再好的干草它也不吃了。
干草里拌了绿豆、黄豆的料末它也不吃了,直到奴儿去它头上、身上摸着、搓着说一堆好话才算了。
金黄是把她当作了它的姐姐的。奴儿是把金黄当作了自家弟弟的。这一点,舅舅柳森是早就看了出来的。有一天,奴儿在和金黄亲热时,柳森舅舅过完了奴儿的干草秤,过来摸着奴儿的头,说:奴儿喜欢金黄了,舅就把金黄给你了。奴儿知道柳森舅是和她说笑儿,知道一头小牛长大了,牙口齐全了,最少能卖八百块钱哩。可奴儿割上一冬的草,也不知能不能卖上三百或二百。奴儿当然不信舅会把金黄送给她。不要说和舅家的血缘还隔有几门子远,就是亲舅,奴儿也很少见过有舅舅送给外甥女儿一头犍牛的。舅那样说了,在她的头上像摸自己女儿的头样摸了摸。这已经让奴儿很有几分感激了,哪能就真的要人家一头牛。舅说完了话,摸完了她的头,又说了一个五十几的数,就去牛圈墙的一条墙缝取出他孩子用过的作业本和一个铅笔头,把他说的数字记在那作业纸的反面上,然后望了望落日说:奴儿,回家吧,该吃夜饭了。说完舅也就走了,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头道:奴儿,金黄爱吃干菊棵,碰到干菊了你给金黄多割些。
从此,奴儿割草就忘不掉要多割一些干菊棵。
从此,奴儿就爱闻干菊绛红的草香了。
干菊的草香像线样牵引着奴儿,走到了这条沟的沟肚里。沟肚子像一个白葫芦,大肚子处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雪。雪已经能埋着脚面了。从雪地走过去,飞雪立马就又埋了她的脚窝儿。奴儿一边走,一边要不停地弯腰在雪面上闻一闻,以便使那时断时续的绛红的菊味不在她面前消失掉。她就来到了沟肚里边了,忽然间随着一阵风吹来,闻到一片暖暖浓浓干菊草的香味,红色里混杂着赤的橙的色,像麦田的麦香一样从沟里飘过来,烈烈尖尖,打在她的鼻子上,使她的鼻子被这菊香打得有些麻。她不敢相信这沟里会有这么浓的菊香味,何况是雪天。就是日光亮堂的日子里,她割了一冬冬干草,也没有几次闻到过这么浓的干菊香。她在那菊香里边站住了。雪片一堆一堆落在她脸上和她的脖子里,转眼化成水,冰刺刺地流到她胸前。手也冷极了,握着镰,提着篮,木得像什么也没握什么也没捉样。可那干菊的香味,却就是那么浓、那么烈地随着飞雪在她脸上、身上、四周铺排着。所不同的是,这菊香与往日的菊香相比着,没有那么暖稠了,而变得有些凉,有些寒,却更加潮润纯粹了。如水洗过样,杂味不在了,剩下的只有干菊棵的香味了。
奴儿从来都没闻到过这么纯的干菊香。她迎着风雪,迎着菊香朝沟肚的深处跑过去,挎着的竹篮在她的腰上一颠一荡,刚才在山坡上割的半篮干草都从篮里颠落出去了,如花草一样撒在雪地里。她不管这些哩,只是迎着那菊香跑,就看见沟里的大肚处,西边朝阳的崖壁下,因为前边有堆塌方的红崖石水坝子样堆在那儿,把下雨的洪水顶到了对崖下,这坝后就有了很大的一块平整地。平整地上竟生满了野菊棵。奴儿不知道春时这片野菊是啥样,不知道九月秋时这野菊的花儿会开成啥样子,可看到眼前这一片野菊的旺景时,奴儿叮当一下站住了。她被这野菊的旺景吓住了,骇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平整地,丈余宽,十几丈的长,像一条带子样依在石崖下。在这条带子上,干野菊一棵挨一棵,使这条带子成了菊园了,像上好的庄稼地里不用耧播小麦,而是用手随便把麦种撒下去,那小麦就密密疯疯长了起来了,旺旺茂茂,丰收了,可主人却忘了来这儿收割样。灰白色的野菊棵全都是尺五那么高,枝枝杈杈蓬在半空里,落过的叶子枯在菊棵下,没落的叶子都干卷在枝条上。因为枯,因为雪,现在都潮润了,呈了半黑半褐色,在枝条上垂挂着,和果实一模样。不对哩,果实不是叶,野菊的果实应该是它的野菊花。野菊花开时艳黄雅丽,霞红媚气,招人得就如十七八岁爱说爱笑、无拘无束的村姑样。可是现在呢,它不是十七八岁的村姑了,它是中年以后的妇女了,老了脱媚脱丽了,干枯衰败了,该落在地上腐烂了。可是哦,这儿的野菊因为背风朝阳,土质沃厚,竟都还挂在菊棵上。竟都还挂着当年的黄和红,在雪天因为潮气湿润,它们都吸了水分,使那些黄里除了几分干白与黑枯,那黄红都还有些儿艳,有些果实透熟的美。它们缩是缩着,挂在菊棵上也有些垂样儿,可正因了这缩着和垂着,又带着当年那年轻时的色,这就像了村里、街上的那些女人们,她们年长了,不和人争年少美丽了,却在尽情地展示着她们饱经了风雨以后的成熟了,展示着她们什么都经过、什么都明白的人生学问了。奴儿就立在这一片干菊前,望着那倒垂的似落未落的叶,看着那枯白里仍然黄亮粉红的潮菊花,看着那被风吹来铺在地上的一层雪,奴儿就像看见一块巨大的白绸布上绣了一大片的冬干菊。她闻到那指头粗细的菊棵、菊枝散发的一根儿一秆儿有些干硬的紫白的干菊味;闻到菊叶的味道一片一片,全是霉枯色,可那霉枯的深处里,却有很浓的青色的香;看到那潮润的菊花的香味,一群一股,跳在半空的风里,像羊群、像雀群、蝴蝶群样,在山坡和半空飞着跑着跃动着,一起一落,随风起舞,和飞雪碰着撞着,发出叮咚摩擦的寒白的润香的声音,从那片菊棵地里跑出来,溜着她的鼻尖、耳唇、脸面,夹在雪片中间朝沟口卷过去。
奴儿的浑身都被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