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儿被冻木的身子里,有一股热暖暖的东西,在激激荡荡地流。
奴儿没想到,金黄的命运会这么好,刚刚有些病,感冒了,发烧,厌食,打喷嚏,连纯的豆料都不吃。奴儿想该给它弄些菊棵喂一喂,料不到刚想到菊棵儿,就有一片干菊从这沟里出现了。好像这一片干菊就是为了金黄生长的,为金黄有病时准备的,如娘总是为躺在床上的爹准备鸡蛋、红枣,待他不想吃饭时就为他炖熬一碗红枣鸡蛋白面汤。奴儿开始为金黄割这菊棵了。她把篮里的野干草全部倒在雪地里,把篮子放在悬崖下,开始从那一条带子地的头上割这野菊棵。她弄不明白金黄为啥最爱吃这干菊棵。吃干菊它比吃粮食还要香,每次喂它冬草或过冬麦秸时,只要在草和麦秸里掺些铡碎的干菊棵,它都如别的牛吃到了纯粮嫩草样。
镰是普通的割麦镰,月牙状,镰背有很厚的铁黑和草青,可镰刃却又白又亮,飞快锋利。为了让奴儿割草省气力,爹总是忍着腰疼从床上爬下来,扶着墙到院里的枣树下面去给她磨镰刀。为了让奴儿割草顺手些,爹还把镰把换了换,将生硬的枣木镰把换成了细滑柔顺的水柳镰把儿。奴儿用这镰割草时,就像娘用她的针去纳鞋一模样。奴儿娘一天能纳出一双鞋底儿,一夜又能做出一双鞋帮儿。一天做出一双鞋,到月底拿到城里卖给那些穿惯了皮鞋的城里人,算起来每月比奴儿割草还能多挣几块钱。奴儿曾下决心多割一些草,比娘多挣一些钱,就像在校时曾暗下决心,每次考试都要比她喜欢的一个男生多出几分样,可结果她的分数总比那个男生低一些;到了月底,舅不给钱,可舅把他记在孩娃作业本上的草的斤数算成钱数,告诉奴儿时,奴儿知道她的草钱也总比娘的鞋钱少几块。
奴儿就不和那男生比谁的分高分低了。认输了,对那男生充满敬意了。
眼下,奴儿也不和娘比谁挣的钱多了,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娘就是娘,总会老了的,可自己,年少哩,总有超了娘的那一天。而最为重要的,是奴儿不拿割草和娘比了。奴儿想养牛。一年养一头,卖了就比她和娘两个人全年挣的钱要多。奴儿已经从根本上计划着改变家境了。舅说把金黄送给她,奴儿知道那都是顺口说的事,可奴儿想,掏钱把金黄买回家里养着总是可以的。
奴儿已经决定要买金黄了。决定以养牛来过殷实日子就从金黄入手了。娘虽然从来没有去本家弟弟柳森那儿问过奴儿割草每月能挣多少钱,到年底能挣多少钱,可奴儿还是对娘说,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去舅家算领她的割草钱,她要把草钱存在那儿,到时候舅要卖牛时,她就把金黄牵回家。可现在,金黄生病了,她当然要给金黄多割些干菊棵,让它吃个够。吃饱吃够了,那感冒一扛也就过去了。人都能把发烧感冒扛过去的,何况是牛。而最为重要的,是你得吃,吃得下你才能扛得动,吃得饱才有力气扛过去。她知道,只要她把这一大篮子野菊割好扛回去,把粗菊秆儿给那些大牛吃,把带叶带花的细碎的菊枝给金黄,保准金黄会像爹喝娘熬的红枣鸡蛋白面汤,会像舅每次到镇上必要喝牛肉杂碎汤,吃得香,喝得香。啥是发烧厌食啊,说到底就是金黄嘴馋了。它有半个月没有在冬干草中找到野菊了。
奴儿割野菊就像大人割麦一模样,架势很好看,腰弓着,脊背和天平行着,雪花落在她的背上就像落在一块窄小平平的木板上。可割菊要比割麦费劲得多,麦秆儿脆,菊秆儿又干又硬,镰刀下去,镰刃必须倾斜着,和地面呈着四十五度角,这样才能省力气。雪天里,菊秆都得了水汽了,一干又一湿,那菊棵的秆儿就很有韧力了,往往割一棵野菊奴儿要用几下力。好在这儿的野菊是一棵挨一棵,奴儿可以和割麦样一镰接着一镰割,不用如往日在那野山坡上麻雀拾豆般,有了这一镰,不知到哪儿才能找到下一镰。奴儿就这么左手握着野菊儿,右手一镰一镰用着力,丁点儿工夫后,她就不觉得寒冷了,额门上冒了大汗了。到了她前胸、后背、手心都有汗流时,那野菊已经被她割倒了一片儿,一堆一堆架在她身后,都是根儿码在崖壁这一边、枝梢对着沟肚子。雪花落在菊棵上,有麦场上大人扬麦时,小麦落地的响声儿,嘭嘭嚓嚓,浓郁的菊香和打麦场上的香味一样烈。奴儿看见,云红云紫的菊香味,从她割断的菊秆的口处喷将出来时,就像泉水从沙地冒将出来样,叮咚哗啦,在雪天里飞流缠绕,拧成一股一团,围着奴儿的鼻尖扭着转着,形成麻花的形状,不肯散开飞去,直到又有一股新的气味,有力地升起来,跑过来,把那老的味道挤走挤散,它们才不得不把麻花状的拆散分开,变成一丝一线,扯扯连连,飘进雪天里,随风舞着,朝沟口飞去。
奴儿是被这香味醉了呢。她累了直腰时,都要一连猛吸几鼻子那金黄绛红的菊香味,直至那香味把她的鼻子涨得有些刺痒麻疼,直到肚子里的香味使她感到有些饱的胀气,才会重新弯腰去割新的菊棵儿。可是,真的遇到了这一片菊园子,奴儿才发现她的大竹篮子是装不了多少菊棵的。她开始把割倒的菊棵往她的竹篮装了。用手按,用脚踩,把每一处有空隙的地方都用菊枝填起来,把篮子上、篮子下的环空里全用菊秆的根处填起来,让菊枝都齐齐蓬在半空里,她割的四堆野菊也才装了三堆儿。
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