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司令员家的花工(4)

阎连科文集:黑猪毛白猪毛 作者:阎连科


绝佳的时机到了。小义要去面见首长了。就要和首长面对面站在一起,就要和首长说话并请求首长题词了。小义两手冒汗,心跳加快,腿也有些酸软,他沿着花圃中间最大的畦埂儿朝着葡萄架那儿一步一步走去。在花圃边上的冬青中间,留有一个路口,是专门让首长到花圃来时用的,只可惜首长几乎没有进过花圃。现在,那路口,距小义还有几步之一遥。首长距小义也是几步之遥,正侧面对着小义,伸胳膊伸腿,把健身操做得有板有眼。

小义到了冬青的口上。

有人唤,李小义!

小义像被谁从身后猛地拍了一下肩膀。一声突如其来的唤叫,把他惊得哆嗦了一下,回过身竟是班长来了,夹了一大卷报纸走了进来。公务班长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很快到了葡萄架边,说李小义你的信——便隔着冬青把信递了过去。小义接过信瞟了一眼,知道那是父亲来的,知道那信里是催他快些替镇长找首长题词,心中不由烦乱顿生,恨不得一步跨过花圃,握着首长的手,就写下“程岗镇”三字。可班长就在面前,堵在冬青墙的路口。班长说,星期天你来干啥活呀。也不怕影响首长休息。

小义说,菊花生了虫子,捉虫不会弄出声音。又指着葡萄架说,你看,那儿有一根葡萄藤儿落了,影响了首长做操。

朝小义说的葡萄藤子看看,班长说,你捉虫子去吧,我去收拾收拾葡萄架子。说着就去了,像关门一样,把小义堵在了葡萄架外,拒小义于首长千里之外。

小义有些恼火。他不想就此妥协。他想等班长收拾葡萄藤子时,自己借故过去帮忙,也就到了首长身边,然后,就把请求一股脑儿说出来。他下了决定,不管今天谁在首长身边,他都要完成对镇长虚妄的承诺。可这片刻的等候之机,他没有事干,没有事就没有理由站在原处不动。于是,他就拆了父亲的来信。

信上说,我儿小义,镇长已经调走了,你不用再找首长题词了。新镇长决定要把老寨墙扒掉,不再要那寨门了。

小义呼出一口十里长气。他没有去帮班长整理葡萄架子,也没有再装模作样去菊花棵上捉虫逮蛾了。他回连队给父亲写了一封回信,说父亲大人,你真是的,我刚让首长在百忙中把词题好,镇长却调走了,既然调走,也不早说。首长为这幅题词,忙了半天,写了十几幅,才从中挑出最好的一幅字儿。

过了秋。过了冬,也就过了一年,到下年春天,小义还是花工。是花工,却去花圃少了,多数时间都在连队参加训练,对花圃的要求,就是不荒了废了就行。可参加训练,因为上一年训练较少,基础不牢,总也训练不过别人,也就渐渐有些放弃,到考核时候,差一点没进倒数第三。既然训练不行,他又往花圃去得勤些,借以消磨时光。他已经许多时候不进首长院里,他发现那儿有了变化。一丁一点的变化:从走进院门到楼房的那条水泥路的边上,长了几株白蒙蒙的艾棵,而楼房临着院门的后墙缝里,也插了几枝已经晒干的老艾棵。走在水泥路上,能闻到淡淡一股苦艾的香味。

小义不知道插进墙缝的艾棵是首长插的,还是别人插的,反正一直那么插着,没人去将它拔下。于是,小义就把路边的几棵野艾,移到了花圃养着。还到营房外的野地,挖了许多艾棵,在花圃中间盆景的前边随意种了。种了也就种了,养着也就养着,不过在红、黄、绿交相辉映的花圃里边,又多出一片灰白罢了。

又一个年底,大的小的,重要的和次要的工作、任务忙完之后,有一天首长清闲,独个儿在葡萄架下站着,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苦艾的香味,转过身去,看见秋后初冬的一片菊花棵间,有一片白亮亮的艾时,他就迟疑着进了花圃,到那一片艾边,竟还看到艾棵间藏着两窝红薯。缘于这年雪迟,那红薯叶虽枯着蔫着,却还有一丝活的气色。他知道这都是花工有意种的艾棵,又有意种的红薯,有些想笑,四下里瞅,没有找到花工,想起今天周末,不是花工在院子里干活的时候,便让炊事员来把那红薯刨掉,做饭时蒸了。

吃饭时,炊事员往饭桌上端了一大盆红薯,司令员情绪很好,就让炊事员把警卫员、公务员和花工小义都叫来吃新红薯。立马之间,公务员和警卫员也就到了。中将问,他呢?警卫员说,谁?司令员说那个那个,没能说出名字,公务员就机警地接过话题,问是花工李小义吗?首长说是呀,让他也来。公务员说他退伍走了,走了半月啦,首长。

司令员便哦了一声,说吃吧吃吧,自己种的,给每个人递了一块红薯以后,司令员自己也拿了一块,剥着皮时,听见门外花圃里有些响动,忙放下红薯,到葡萄架下往花圃一看,什么人也没有,便独立自在葡萄架下看着花圃。

有一根滑落下来的葡萄藤子,在他面前摇来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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