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时,指导员起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发现小牛杯里的水,也仅剩下一层茶叶。他只顾说话,没有看见小牛什么时候喝水,而且把水喝完了。小牛只顾听指导员讲话,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喝水了,什么时候把水喝完了。他们都在物我两忘的境界里,一如老师与学生,或者评书说唱家与他忠实的听众们,在课堂上忘了下课的铃声,在剧场中忘了场外喧闹的环境。指导员去给小牛续水时,看见小牛一脸红润,闪着光泽,脸上那受人称颂的幸福和羞涩,厚厚如某个光线好极的新婚窗上挂的红绸布,透亮而又羞于见人,专注而又忘情。于是,指导员就去他一动不动的手里要杯子,直到这时,小牛才猛地灵醒过来,说指导员我来倒。指导员说你坐着。
小牛说我来、我来,我咋能让你给我倒水呢。指导员便有些生气了,站在那儿,右手提着水瓶,瓶口斜斜地对着窗户,大声说你这小牛,你这孩子,你这个兵,你把我指导员当成了什么人?我为什么不能给你倒水呢?你为什么不能喝我指导员给你倒的水?简直气人嘛,好像我指导员是地主官僚似的。指导员是什么?指导员就是大家远离家乡,来自五湖四海,同到了一个方向,重新组成了一个家庭,在这个大些的家庭里,大家想父母了,指导员就是大家伙的父亲、母亲,大家想兄弟姐妹了,指导员就是大家的哥哥、姐姐。又问,喝我给你倒的水怎么了?连水都不让我给你倒,等你嫂子来队,我让她给你和大家包饺子你去吃不去吃?
小牛就像做了错事样,又坐了下来。
指导员就像斟酒样又给小牛续上了水。续完离开时,有两滴开水从瓶口落到了小牛的膝盖上,指导员猛一愣怔,忙问,烫着没?这是午饭前灌的热开水。小牛把手在膝盖上随意搓两下,说不热不热,没有事。指导员把手放在瓶口试试温烫,又拿起毛巾在小牛膝上擦两下,才放下水瓶坐到原来的位置上。小牛在指导员用自己的擦脸毛巾去他的膝上擦水时,心里又热又急,想阻止又怕指导员像刚才一样生他的气,于是手就僵在半空,如一个伸着双手让母亲随意收拾打扮的孩子样。可他不是孩子,指导员也到底不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昨天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不知道是指导员的行为勾起了他对母亲的回忆,还是指导员的行为又让他体会到了母爱的温暖。指导员给他擦水的动作随意而自然,如同擦自己膝盖上落的饭菜,可是小牛,却又哭了。一股暖流,从胸膛的内里往上一涌,泪就挂在了眼眶。这样,指导员就第三次去脸盆摆了毛巾,递到了小牛手里。
指导员说,坚强些,你这孩子,心地太善、太软,看你这样一会儿哭哭,一会儿哭哭,你还怎样回家?回家了还怎样回来?说完了伸出胳膊,看看手表,默算一会儿,又说时间来得及,等一会儿文书再不回来你就回去收拾行李。说回去了代我向你父亲和哥嫂们问好,在灵棚前向母亲跪拜时也代指导员、连长和咱们连队向他老人家磕个头。又说假期的时间你自己掌握,家里的后事完了,就早些回来,脱不了身或想在家多住几天,就多住几天。既走之,则安之,别管连队。别总是想着连队,像连队就是家,离不开似的。连队就是连队,家就是家。一个战土是应该主动培养他与连队的感情,但不是这个时候,不是父亲、母亲谢世的时候。一个战土以连队为家应该得到敬仰,可一个战士从内心里想家、想父母也应该得到尊重和理解。指导员说小牛,别哭了。
对,别哭了。你这孩子,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了,已经是一个解放军战士了,你一定要学会坚强,学会处事不惊,遇惊不乱,有了痛苦用坚强撑着,有了欢乐,用平常之心对待。说小牛,我给你一个任务,就是回到家后,无论父亲、哥嫂们多么悲伤,你不能把悲伤表现出来。你回家的任务,一方面是参加母亲的丧事;另一方面,也是最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化解他们的悲伤,让他们重新树立起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美好人生的信心。如果你回家给父亲又带回了更大的悲伤,那我就不批你的假,就不让你回家了。你记住三点,言简意赅说,一,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军人,军人就要坚强;二,母亲不在了,你要尽可能加倍地对父亲孝顺,把对父母二人的爱,全部献给父亲一人,让他老人家有个幸福的晚年;三,回到家你给家里带一件最好的礼物,不是钱,不是物,而是安慰。比如说,比如说,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合适,是否恰当,是否会伤害你的感情。话到这儿,指导员有意而长久地停顿下来,把目光落在了小牛的脸上,明确无误地是拿他下边可能说出的话,去征求小牛的意见。小牛望着指导员的脸。小牛自始至终都望着指导员的脸,有时如学生听老师讲课,有时像儿子在听父亲教诲,还有时,是像听众在听收音机中的小说连播。这个时候,小牛既像听一个长者对一个少年的开导,又像听一个哥哥在对将要出门远行的弟弟的衷心嘱咐。小牛的脸色平静而又坚定,如将熟未熟,未熟已熟,红润而又饱满的一颗柿子。一个让人喜爱的国光苹果。他目光坚定,脸色发亮,原来摊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已经捏成了拳头,就像已经拿定了什么主意,准备上马出征一样。从小牛的表情上,指导员知道自己完全可以把自己要说的话讲出来。而且,为了让指导员讲出来,小牛还向指导员轻轻点了一下头。到这儿,指导员就把自己面前的茶杯往桌里推了推,大着嗓子说,小牛呀,我不怕你生气,不怕你痛苦,就怕你父亲从痛苦中走将不出来。我直说,你母亲五十九岁就离开了这世界,再有一个月也才六十岁,这年龄的确小了些。人不到六十岁死去,总叫人觉得可怜,可惜,还不到老年。可过了六十岁,让人心里也就容易接受了,好像六十岁就是老年,五十九岁就还不是老年一样。所以呀,中国传统上就有个习惯,人活六十以后死了,白事也当成红事办,丧事也当成喜事办。农村,像北方农村,比如你们老家山东,都把六十岁以上的丧亡叫喜丧。你母亲虽然还不足六十岁,可算起也就只差一个月。然而,把阴历的生日挪到阳历算——现在农村也有许多人过生日是过阳历的。这样你母亲正好过了六十岁。我从你的档案查过了,按阳历你母亲是六十岁还要多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