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算,六十岁已经过去了,丧亡就可以当成喜丧了。我想,你从这个角度去考虑问题,去办丧事,从这个角度去劝你父亲和哥、嫂,你就能把安慰带回家,就能把我说的第三条落实好。话到这儿,指导员似乎把该说的终于说出了口,瞟瞟小牛,看他不像最早那么悲伤了,也不像刚才面带红润、双手成拳那样激动了。现在,他平平静静,一只手握着还有半杯水的杯子,杯子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自自然然,四个手指微微半屈,拇指搁在食指前端,说是虚拳,却像伸着手掌,说伸着手掌,却又如捏了一个虚拳。他的放松使指导员有些感动,宛若指导员如父似兄般说长话短,就是要让他从悲伤中走出来,进入到自然放松的状态一样。看到了他的放松,指导员动动身子,在床上调整出一个和小牛一样的放松姿势,轻声的,慢慢的,又叫了一声小牛,如有事要求小牛一样,说我有一个想法,不是计划,而是临时、突然的有了一个想法——现在连队想回家的人多,像你这样有觉悟的人少。
母亲病重住院,接到电报又不给连队讲,不说不给组织上添麻烦,也尽量少给组织上添麻烦。所以,我忽然有个想法,有个安排,想在你走之前,在连队吃晚饭时多加几个菜,送送你。然后,部队集合好后,我在大家面前简要说说你的事迹,而你,在我说完之后,再到大家面前谈谈自己的想法、感受,教育教育那些发假电报、请假假的人。小牛,你不用说别的,就说自己接到第一、第二封电报后不去连队请假的真实想法,把你为连队着想的真实想法,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也就行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你这样一个现身说法,比我做半天、一天的思想工作都强。
说完了,咱们就开饭。吃完饭,我组织全连发假电报要请假回家的人都去车站送你。把自己的想法、安排说出来后,指导员又去端来水瓶给小牛续上了水。续水时,小牛脸上慢慢出现的犹豫像指导员倒的水线一样长。倒完了,指导员去放水瓶时,又背对着小牛说,不为难你,你不想讲了就不讲,我知道你这样做不是为了让全连人都知道你觉悟高,都来向你学习的。
小牛坐在椅子上,端着那杯满满的水,以屁股为轴心,转动着身子追着指导员说,指导员,我不想回家了,我不再请假了。指导员正弯腰放水瓶的身子半躬半直地僵在他的床头上,那块放水瓶的有些潮湿的脚地前。他有些惊怔、有些不解、有些惘然地扭过头来问,怎么了?小牛说,不怎么,我还是觉得不回家了好。指导员把水瓶放在地上,彻底地转过身,直起腰,说这怎么行,你这孩子,你这个兵,怎么能连母亲死了都不回家?这样做你能对起母亲吗?你能对起父亲吗?你能对起你的哥哥、嫂嫂和你自己的良心吗?指导员一连声的讯问,严肃而又深刻,似乎想让小牛为自己改变了的决定不仅重新做出改变,还要做出检讨。可是小牛却固执地站起来,把手里的水杯放在桌上,连杯里的水溅流出来,都未顾上去擦,便回过身子慌慌忙忙解释说,指导员,你先别批评我,我刚才算了算,我母亲昨天去的世,我今天接到的电报,就是我今夜动身上火车,到明天天黑才能赶到家,这还得路顺,下了火车就赶上往我老家去的末班长途汽车,要赶不上,就得后天才到家。可你想指导员,这么热的天,按风俗我母亲的死尸只能在家停三天,昨天、今天、明天——明天上午我母亲就出殡,我最快是明天落日之前赶回去,你说我回去能赶上母亲的丧事吗?既然赶不上丧事,赶不上出殡给母亲送行,我就想索性晚一些日子再回去。
立在床头,开水瓶的边上,指导员望着小牛像望着突然由小长大的一个人,他不敢相信,小牛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不敢相信,小牛会把一道极其艰难、复杂的几何题连同结果和运算中的因为与所以,都一步不落地和盘端到他面前。仿佛,一个老师一眼就看出了那道题的正确性,又不敢相信那道难题是由面前的这个孩子推算出来的,因而便陌生地盯着面前的那张娃娃脸,直到确认了难题是由他演算出来的,由他个人独立地把正确的结果写在了作业上,才慢慢地朝学生走过去。到小牛的近前,指导员由衷地、缓缓地说了几句话,说小牛呀,我还是建议你不要管连队建设如何,自己今夜就回家;就是你决定今夜不走了,也要马上去给家里挂个长途电话,告诉父亲说忙过去这几天你立刻就回去,请他老人家和哥哥、嫂嫂想开些,不要因为妈妈不在了,沉在痛苦里走将不出来。
小牛就慌慌张张去营房门前街上的邮局给老家的邻居挂长途电话。因为邻居家没人接电话,发加急夜送电报,家里连夜便可以收到,他便给家里发了一封加急夜送电报。电报上写道:父、哥、嫂,按阳历计算,母已过六十周岁,明日丧事,务请按喜事办理,我忙完工作即回,望谅。写完电报,小牛又仔细看了两遍,觉得既言简意赅,又意思明白,便交给邮局的营业员,付了款,出门吹着口哨轻轻快快回去了。回去他便径直去训练场上参加连队训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