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望着年轻人,寻思着他话里的遗漏和荒谬,以期尽快把他的话儿驳一个体无完肤——这时候也就出现了片刻的寂静,能听见树影在日光下缓移的声音。这时候也就有个更年轻的小伙儿,带着嘲弄的讥笑疑问道:
“你是说北京要迁都到洛阳去?”
年轻人说:“啊。”
小伙子问:“郑州要迁到县城里?”
年轻人说:“嗯。”
小伙子又问:“洛阳要迁到咱们梁弯儿?”
年轻人道:“人家是这样说的嘛。”
小伙子冷笑了一下,冷笑之后,也许本来是要说:“鬼才信你的话哩!”也许他已经找到了年长他两岁的年轻人那话里的破绽,也许下边的话,一出口就会让那年轻人理屈词穷,无地自容,然而在小伙子欲将说时,在他的问话和年轻人的答话刚刚脱口时,饭场上突然有了啪的一声碎碗的响声。接着,紧接着,人们循着声音,把头往北边一扭,就都看见老人倒在了地上,饭碗碎在他的身边。
这一倒,他也就突然伤殉去了,也就死掉了呢。殉死之前,他脸上泛着灿烂烂的红光。他是笑着殉离了他生活了七十多年的梁弯儿呢。
吃饭时,老人是坐在饭场中央的,后来如何坐到了饭场的外围,却是谁也没有在意。也许是他吃完了碗里的饭:一碗汤面,有油,还有葱,是葱花面条。吃完了,再回去盛后,就坐到了人群外边。他家离这棵槐树不远,老伴早就死了。死了几十年了,五十几年,和他成亲没有多久就摔到沟里死了。有人说,是他们趁着婚兴,决定离开梁弯儿,到城里看看逛逛,一早起床,没有踩着月光,掉进了崖路下的沟底,摔殉去了。也有人说,她是得了伤寒去了世呢。总之,人是早早殉去了呢,五十几年,老人从年轻小伙一日日走到七十几岁,却没有再次续婚成家。当然,他也没有孩娃。景况如何会是这样,梁弯儿人似乎知道却又似乎不得而知。而且,他已经是梁弯儿里的年长寿星,小辈孩娃,有的要称他老爷、老祖爷、祖老爷。如此,谁好意思去盘查老人根底?梁弯儿的人们都异常敬重他,遇上红白喜事,谁家都不会忘了把他请至上座;或老人家里碰到一点体力活儿,比如要把水缸从门里挪到门外,或想把哪块石头从门口挪到老槐树下用做凳子,老人只消往门口一站,招呼一声,村里的人,无论老幼或男女都会慌不迭儿去做那些事儿。
可是眼下,老人冷不丁儿殉离了大家。
按说也是喜兴,无病无灾,说殉也便殉了去了,死后脸上还挂着安详满意的笑哩。因此,人们很快也就从死亡的惊愕和惶恐中走了出来,都变得从容镇定起来。梁弯儿虽居偏僻,然人们对脑溢血之类的疾病名称,也并不十分陌生,毕竟梁弯儿也是这世上的一个村落。黄土马路从梁脊穿过,离村落不算太远,也就几里偏道。还有,电、电器,村落里的人家也都是零星有的。所以,很快也就推断出了老人死殉的病因,只是不知道老人死前——村里人在谈论北京要迁到洛阳、省会要迁到县城、洛阳要迁到梁弯儿时,老人有些啥儿反应。那当儿,老人好像没说一句话儿。老人在那个时候,确确实实只是听着,没有参言一句话儿,就如他没有在那饭场一样。
老人总有老人的样儿,年轻人拢到一块争争吵吵的时候,老人一向不说一句话儿。老人来到这个世上,就好像是专门为了静静听别人说话一样,直到他死了,人们才都不约而同地发现了这一点,于是,都又不约而同地为他叹了一声。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安葬老人的问题。他无儿无女,虽然棺材自己早已备了,寿衣也都请人缝制了,可挖墓、守尸、搭灵棚、行孝礼,这些乡俗的礼仪七七八八,繁繁琐琐,却是必须有人出面组织才能结果。
说到这儿,就须得补充一些梁弯儿的景况材料。梁弯儿虽是村落,然实质是没有村长、没有村民组长的一个自然漫户散村。解放前后,需要组织一些集体事儿,都是年长辈高、又身体强壮的村人出面张罗,沿袭到现在,上边一点的政府,也曾经要求村里选出一个人来,称为村长也好,称村民组长也罢,可说说也就说说,并无实质上的事情一定要梁弯儿作为一个集体、一个乡村行政单位参加,因此,雨过天晴说过也就过了。而梁弯儿自身,有了集体事宜,比如,要把哪一段路再往前延伸一点,比如,想把吃水的泉井用石头垒砌起来,以求安全、洁净,这些也都是各家主人扎成一堆,商量三句五句。在村里各户没有装上喇叭之前,找一个嗓门大的,分别到几个梁岭的岗上,唤几嗓子也就行了;到各户檐下有了喇叭后,顺势让某个年轻人借着饭时,到公用农具房兼喇叭扩音房的一间屋里,推上一个小铜闸刀,按下两个按钮,统一向各户广播一下也就结了。至于广播的遍数,不取决于事情是否重要,而取决于去广播的那个年轻人的兴致的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