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在床上躺着,如压在大伙头顶上,浓浓的死气仿佛带着香火的余味儿,缠缠绕绕在屋里弥漫着。
大哥说:“咋办老二?”
我说:“你是老大,你当家。”
嫂说:“不能眼看着让人死,先拉到医院去。”
哥说:“拉到医院是对的,可钱从哪儿出?”
嫂说:“爹的钱准放到那女人手里啦。”
我说:“把你们家的先垫上。”
嫂说:“家里只有五十来块钱,顶屁用。”
我说:“我先前有一点钱,也都准备结婚家当了。”
哥说:“钱不怕,四窑砖出来能卖一万两千块。可就怕钱也花了,命也没啦,人财两空。”
就都默下,谁也不言语。爹的床是老式木床。往日,他躺在床上,那床不断地咯咔咯咔响。每一次呼气吸气,床都在他身下动弹叫唤。今儿,爹躺在床上,仿佛床也死了,嫂也死了,哥也死了,我也死了,连空气也死了。奇静奇静。然就这个当儿,侄在门外一声尖叫,嫂子出了屋。嫂在门外一声尖叫,哥又出了屋。哥一走出屋,同样传回一声尖叫:
“老二,你出来看看。”
我忙不迭跟出去。
院落里,一片好风景。
不知从啥时起,有群乌鸦落到那棵槐树上。先是几只,后是几团,嘎嘎的叫声一阵一阵响。接下,村外一群一群的乌鸦陆续朝我家飞来,不一会,一棵老树就落满了黑乌鸦,如同一棵无叶的柿树上结满黑柿子,一枝一吊地在半空摇摆着。这一阵,太阳已完全从云缝中脱出来,鲜鲜活活亮在村头。日光下的乌鸦,黑身白肚,绸布似的闪亮。那种奇怪的腥臊味,白浓浓地在院落里流溢,搅和着深秋清新的气息,在整个瑶沟村吱吱地浸漫,如同瑶沟村洗衣的脏水滩。有三只大鸦在顶枝上起落不止,似乎要把那细枝摇断,却终也摇不断,于是就那么晃晃悠悠,摇出一个又一个的架势。没处落的乌鸦仍然在空中盘旋着,时高时低。偶尔瞅见一节空枝,刚想落下,又被别的乌鸦占去了,只好又飞到半空怪叫。嘎嘎嘎!嘎嘎嘎!这叫声粗糙麻乱,不见章法,汇成一股野水似的盲流,隆隆地压在村子上空,又把全村人都招到我家看景致。
哥说:“我家有灾了。”
嫂说:“怕爹是真的没救了。”
我扬起胳膊啊地一声叫,那乌鸦不理我,我就捡起一块砖头朝老树砸过去。这一砸,有半树乌鸦惊叫着腾空,只旋了一圈,就又都抢着落下来。这样来回几番,乌鸦群还是不肯离去,我们一家就无可奈何地站在院落里。
村里人也渐渐全都挤进院落,盯着老树看奇异,一个个把脸仰在天上,显出很厚一层黑色的忧虑。
终于,就有一位老人站出来,眼光冷冷地瞅着哥。
“记不记得六○年乌鸦飞进瑶沟村?”
哥望着那老人,慢言慢语道:“记得。”
老人说:“你爹咋样儿?”
哥说:“中医讲摸不到脉。”
老人说:“那就准备后事吧。”
哥说:“可我弟兄俩想最后尽尽孝,把爹送到县医院。”
老人摆摆头,“用不着了。”
我上前一步说:“钱都借好了,汽车也租过啦。”
老人望着我,“把钱用到你爹后事上。”
嫂子扯着孩娃,在门口一直站着不动,这会儿冷丁儿坐在脚地上大哭起来,嗓子粗粗沙沙,且还夹有道白。我听了几句,是“爹呀,你年纪轻轻就走啦……你不管不看我们啦!”和“我的老人呀,你死了我们的日子可咋过呀啊啊,呀啊啊”就这么几句,反反复复。
有了嫂的哭,那乌鸦的叫声稍微小下去。只是乌鸦屎砰砰叭叭朝着树下落,一点一滴,仿佛扬起的豌豆落下来。有一粒鸦屎从半空跌下,巧巧就落在哥的正头顶,他用手擦一把,摔在地上,说:
“准备爹的后事吧!”
兄弟俩
老二呀爹的后事大办还是小办
大办小办啥区别
大办少说得用八千块小办少说三千块
哥啊你说良心话爹的钱到底藏在哪
弟呀哥哪能知道呢
找不到钱咋去办后事
指靠窑上的砖
得先把爹的存钱找出来
爹死在床上我们先去找钱要遭人笑话
那我守着爹的屋子你去张罗办后事
叫你嫂守着
嫂子怪忙的还是我守着
让你嫂来守也尽尽孝心嘛
哥
咋
哥呀你难道不知道嫂是外姓人
啊呀你是不信你嫂呀
不是不信我觉得还是我守好
大嫂如母不信嫂你信谁呀
反正我不信外姓人我只信咱哥儿俩
哎呀真是的没想到你成了这样子走吧我弟兄俩一道先把爹的屋子找一遍
爹嘿嘿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