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00×8×2=4000
我明白,他是算他的西边两窑砖,一窑有两万五千块,每块若卖八分钱,共两窑,每烧一茬窑能卖四千块。不消说,给爹行礼时,他的心都在他分到的两个砖窑上。
蝇子在爹的身上飞来飞去。
姐嫂开始一叩首。
她们女人磕头姿势很好看。身子像忽直忽弯的一张弓。偏西的太阳,等她们直起身子时,便在他们的长发上闪出一层黑亮。
“女主孝初礼,二叩头——”
姐、嫂弯下身子时,哥起身从她们身边走过去。我想哥是去解溲。可他却在这热闹时候,打总管身后出了院落去,到了砖窑。
东窑西窑西东窑
砖窑在村南,依着耙耧山。在这秋季里,山上光亮秃秃,黄土裸在日光中,如是裸开的阔胸脯,那四个砖窑在那胸脯上,就如四个奶子高高耸立着。砖窑的火道,早上才刚刚由爹封上了。白烟不再从窑顶朝上升,而是从窑四周的土眼壁缝中,抽丝一般极细极细雾样升腾着。这砖窑,东一对,西一对,当间是做砖坯、晒砖坯、架砖坯用的方场地,平平展展,浮着一层红面沙。场地最尽头,有几棵杂树,都已碗粗成材,枝条上,伶伶仃仃点着几只麻雀、斑鸠和乌鸦,它们都把目光搁到砖窑的方场上,似乎在寻啥儿。往日,他们能在那找到被爹包来做砖的工匠的馍粒、米饭粒。可眼下冬来了,那场上只有一架一架晒干的砖坯子,却没有啥吃食。
已近冷天,工匠都回家眠冬了,只有专门烧窑的火工孤孤地立在窑场上,伴着树上的东西们,影子在落日中投出很长一道黑。
家里在行祭仪礼,哥一直没回来。我知道他去窑上看他分到的西窑了。我想我不能呆在死人边上不管窑。爹死了,我要让刚分到的东窑好好活下来。
我悄悄到了砖窑场。
“你来啦?”火工看见我,忙迎上来,“你看我忙着不能去给主人烧张纸。”
“别烧啦……我哥来过吧?”
“你哥说你们分窑啦……他刚走。”
“分窑啦,他来干啥儿?”
“他到他的西窑看了看,说以后让我跟着他只烧西边两个窑,钱还是一分不少拿。”
我站在火工前,朝西边两窑看了看,恨不得撒尿把那窑冲塌。没料到哥的心认认真真黑到了极点儿,刚分窑他就把火工抢走了。砖工好找,火工难寻。他把火工招走我咋办?且谁都知道,这火工烧了二十五年砖,是十里八乡再也找不见的火工啦。
“你答应我哥啦?”
“烧两个窑给四窑的钱,我能不答应?”
不再说话,抬脚踩着一条小路朝我的东窑走过去。有乌鸦从我的头顶飞走了。火工看我脸色硬青硬青如是一块板,就静悄悄跟在我身后。我抬头盯着那乌鸦,直到它成为一粒黑豆,消失在红绒绒的西天里,始终不给火工说话儿。
到东窑,站在两窑中间,热浪一阵一阵朝我推过来。我盯着我的两窑看,好一会儿不扭头。我知道,以后我日子中的金银都靠这土窑啦。我一定要烧出我的一个天,烧出我的一方地,把哥的西窑逼到天地外边去!
这一刻,极静寂,能听见窑中被封灭的血火呼呼啦啦的燃烧声。
“二掌柜,”火工说,“你们兄弟分窑是抓阄还是咋样分?”
“亲兄弟抓阄伤情分,嘴上说分就分啦。”
“那老二……你可吃了亏。”
我猛地转过身。
火工品味着我的脸。
“这东窑没有西窑好。”
“咋的啦?”
“先前你不管窑上事,不知道东窑砌得有毛病,每烧一窑都有一半坏砖,不是过火焦砖就是烧不透。”
我怔着。
火工在我面前矮矮矬矬如是一团泥,眼屎从来没断过。
“一窑得坏多少砖?”
“一半儿。”
“每次都坏吗?”
“有时候也能烧出全好的。”
“现在窑里的咋样儿?”
“第一窑已经焦了一半。”
“你咋知道?”
“夜深人静刮起小西风,我闻见过焦煳味。”
“这些,我哥都知道?”
“他早就知道啦。你是老二,空口分窑你该要西窑。西窑虽小,但它货色好,每茬窑都比东窑多卖钱。”
弟下死心要东窑吗
下死心
真下死心
真下死心啦
那就东大窑归你西小窑归哥亏由哥来吃
“哥真知道这东窑是坏窑?”
“你爹没死时他就说过爹死了分窑东窑分给谁就害谁一辈子。”
该死的哥呀哥
该死的哥!
该死的哥呀哥!
爹死后就轮到你了哥呀哥呀哥……
顶真的祭仪
“女主孝行初礼:二叩头——”
火工的双肩摇摇又摆摆
我直立在东窑的一个土堆上。那黄土是用来制砖的,硬板板的,敞亮出清清翠翠的鲜土味,和砖窑的热浪一搅和,呈出半红半白的温香气息,朝我的鼻子一阵一阵挤,余味又从我的鼻下朝西窑吹过去。西窑在我的眼眶里死死嵌装着,如两座土山压着我的红眼珠。我觉得我的眼珠将被哥的西窑挤出来。
“二掌柜。”火工又在我身后轻轻叫一声。
我缓缓拧过身子来,盯着火工的脸。
“这东窑也不是烧不好,你可以修修窑。”
“咋修窑?”
“这山下常刮西北风,在窑的西北加厚二尺土。”
“哥让你只烧西窑一月给多少钱?”
“老价钱,一月四百块。”
“我给你钱多你肯来烧东窑吗?”
“我们手艺人,谁给钱多就跟着谁干活。”
“说好了——我一月给你五百块!”
“四百九吧,五百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