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平平淡淡(5)

阎连科文集:乡村死亡报告 作者:阎连科


苗家爹从镇上回来,星星都已出全,村街上青光很厚,脚步声响出老远。到家里媳妇问说给大女婿说了?他说闺女还疼吧?媳妇说睡了,喝了一碗稀面也就睡了。正说话间,有人敲门,媳妇将门开了,进来的却是赵林。

苗家爹本还饿着,不知道四闺女的事做何样结尾,大女婿又不在家,派出所所谓的亲戚,不好贸然去找,便为去镇上白跑一趟后悔。这时候赵林来了,同样提了满满一篮鸡蛋,还有麦乳精一类的补品。这一来,苗家爹心中反升了旺火,对事情的结局似乎有了明了。他坐在屋子中央未动,赵林把东西在桌上放了,说苗哥,我赵林来给你赔罪来了。

苗家爹并不说话,把脸板下,望着门外的星光月光,把烟抽了装,装了抽。赵林坐在苗家爹的面前,说到眼下老二没有回家,没回家就知道这畜生没有做下好事,不敢再踏家门了;还说我赵林一辈子小心做人,小心做事,生这么个逆子败坏门风,伤天害理,回来扒几次皮下来都不消气解恨;说等把老二找回来,把他送到苗家门上来,任杀任剐,他赵家不掉一滴眼泪。

到这儿,苗家爹说了话儿。

说,我不打他,咱两家无冤无仇。

赵林脸上掠过一层灰色。

你是他伯,没有这事你想打他也该打他。

苗家爹笑了一下,

你教育的孩娃,哪容别人说说碰碰。

赵林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把头低下。

苗哥你长我两岁,你把口水吐我脸上我都没话说的。

苗家爹哼了一下,把烟灰敲了,

我苗家在村里无依无靠,吐口水也要捡个地方哩。

赵林说,

赵家在洪家峪也不是大户,这次就是老二死了我都不心疼,可侄女才十四,我做叔的一辈子对不起这个侄女儿。这样说着,赵林朝屋里看了看,苗家爹说在这边屋子里,赵林就从苗家爹身边绕过朝西屋走去了。

屋子里仅还余着苗家爹,他媳妇一直在灶房给他烧饭,这当儿也一同进了西屋内。灯光昏黄。苗家爹的心里,因为向赵林说了那些讥讽,赵林也都认了,他心便平静下来,也对赵林有了同情。畜生的儿子,怪不得做父的长辈。他想起来几年前他去镇上赵家铺里退锄,他说这锄上有一道伤口。

赵林接过那锄反复看了,说,

你看你都用了,不挨土我还能卖给别人。

他说,

不能退了我再拿走,我怕用半年一季就断。

赵林把锄板在桌上敲了,

三年二年断不了,断了我如数把钱退你。

那时候赵林真是一个生意人了,并不把他苗家爹当作哥的,甚至不当成一个村人,说话间都是当场选好,概不退货的表情和味儿,且还有瞧不起苗家的一层意思,仿佛说这么一点伤口,还值得你从村里跑到镇上退货换锄。其实他不是特意来换锄的,他想到大闺女家里走走,就把那锄捎来换了。他想换锄,才想到该到女儿家里走走。他去了女儿家里,他记住了赵林那生意人的脸相。可到女儿家里不久,赵林就又跟了过去,把一张新锄送了来的,说庄稼人用的是锄,伤锄我扔了也不能给你苗哥。

锄便换了。

他说,这伤锄还能卖出手吗?

赵说,卖不出去让铁匠回一下炉。

他便又觉得说到底是一个村人,不念在村人的情分,人家不会把好锄送到女儿家里去换。他儿子是个畜生,可赵林还是一个情理中人,也不能因儿子的畜生,多怪了做爹的不是。院子里月光如水,有蛐蛐的叫声,在月光中一跳一动。说话怕惊了女儿,苗家爹搬两张凳子放在院子中央,坐一会赵林便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把凳子推了一下,赵林便叹着长气坐下。两个人的影儿,明亮亮缩成团儿,都倒在人的北边,像卧在那儿的一对瘟鸡。吸着烟。月光中一丝一缕,飘得有声有响。已经是夜半时候,山梁上有寒气袭来,村落里的安静,能听见村外庄稼生长的响声,如小麦都在梁路上走动。还有这季节新生的瓜菜,也在河边窃窃着说话。吸了一根烟去,又吸了一根烟去,赵林说,苗哥,老二是畜生,他不是人,你让他蹲监去吧,侄女,你要觉得我诚,就让我认她做个干闺女吧。

苗家爹说,

你别让老二回村,大女婿脾气不好,知道了事就大了。

赵林狠吸了一口长烟,吐在月光里边,说,

我不饶他,你也不要心软,让他住上几年,是对他老二好哩。

苗说,

你就这一个儿子,我也不能把路走绝。

赵说,

看看侄女,你把我家路给绝了也是应该。

终于到了没话时候,两个人心便通了。赵林取出五百块钱来,借着月光放到苗家爹的身边,说先让侄女看病,三天五天,我再送钱来。还说这钱与老二这畜生无干,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该判就判,这钱不是为了老二减罪,是他赵林做叔的对侄女的一片心意。

不在钱,在话。苗家爹有些感动。钱在他坐的凳下,一叠儿如纸。他把钱从地上拾起,弹了灰土,放在了赵林的膝上。

说,你拿去,钱,我家有哩。

赵林把那钱拿在手里,掐一个头儿,伸着,

你嫌少吧苗哥?

苗说,

一万十万不多,一分半分不少。

赵说,

我明儿再送五百,都在镇上铺里锁着。

苗说,

再送五千我苗家也不能接钱。

赵林有些僵着,

政府判了,赔多少我都会拿。

苗家爹瞄了一眼那手中的钱,

接了钱,我对起我家老四?人重要,钱算啥?

赵林又把钱前伸一段,

这是让侄女看病。

苗家爹不接那钱,

说,明伤好治,我家花得起这钱。

赵林明白这话的意思,

说,苗哥,那畜生任抓任打由你,这钱是我赵林对不起侄女的心意,你要不接,就是心里不肯容我赵林。说着,他又把那钱放在凳下,站起,欲走样儿。苗家爹还要退回那钱,看赵林脸上过意不悦,也就算了。亦不再留赵林说啥;开了院门,将他送至门外路上。月光渐淡,胡同里黑下一片,赵林的脚步声在胡同里高高低低。苗家爹立在门口,说慢着,稍等,回家去取来一支电筒,亮出一束光柱,递了赵林。

赵林打着那手电筒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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