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夜无话,都睡得好哩。
来日,苗家爹一早去田里转了,回来见村里有人议论什么,他走上前去,都对他亲热,问老二老三在学校成绩、花费,夸他女儿有了前程。没有人提及老四。苗家爹心里的影儿愈发浓重,黑下一片。女儿方才十四,长大了如何?告了赵家,似远了人情;不告赵家,显得苗家过分怯弱,耙耧人不知尚好,知了谁还瞧起苗姓?放长远眼光,女儿也已十四,三年五载之后,如何嫁人?早饭时候,苗家爹端起碗来,喝了几口水汤,又把碗推在脚下坐着。
媳妇过来,说事有事在,饭得吃哩。
他说哪还有心思吃饭。
媳妇在他面前坐了,也还是昨夜赵林坐的地场,坐的凳子,她坐了许久,说了一句话儿。说赵家的老二日常看上精精灵灵,实在鬼上了心头。
苗家爹锁眉不语。
她又说,不是这事,结门亲事倒也好哩。
他就叹了一口长气,说千古恨呀。
媳妇走了,他就想那赵家的老二,姐弟两个,女的嫁了,老二读书,日子风顺雨顺。没考上高中,赵林是要出钱供儿子读书,三千五千上万都掏,可儿子挨了面子,不肯再读,就在家里闲着。闲着成了大人,有次苗家爹挑水,他在井上,还替他从井里搅出了两桶,说话做事,都像读过书的。那个时候,他倒想过赵家,这么一个儿子,房好,有生意,是不愁成家立业。想过老二或者老三,哪一个考学落榜,回到家里,不妨和赵家结门亲戚。
他没想过老四。老四小哩。
眼下他想了老四。
想的当儿,有人从门口走过,说他大女儿和女婿回了,在村那头和人说话。出去望了,果然女婿和女儿回了,推一辆车子,正朝这儿走来。让媳妇赶忙舀饭,烙馍炒菜。在门口接了他们,问说怎么一早回呢,女儿说看爹昨天像是有事,放心不下,叫着男人从城里来了。
饭是在院里吃的,就着一张小桌。
吃饭时女儿说家里出了啥事?娘要说啥,苗家爹瞪了一眼,说没出啥事。女儿问四妹上学去了?他说一早走了,便就平静吃饭。这时候,苗家爹坐了一会儿,到大门外立在门口,脸上有些慌张,过了几个下地的村人,他想过去说话,又觉不妥,彼此几句闲言,他就往赵林家里去了。
赵林家只赵林在家。
他走进院内,先咳了一下,赵林迎出门来,脸上有层惊白,笑着要去给他盛饭。
他说,我吃过了。
赵说,吃块馍吧?
他说,人都不在?
赵说,还没找到老二。
他说,没找到了好。
赵给他端过一张凳子,疑着看他。
他说,老二娘呢?
赵说,去亲戚家找了。
他说,你也出去躲躲,我女婿女儿回了,知道了要闹出大事哩。
赵林微微怔着不动。
苗家爹说你立马出去躲躲。说了这话,他就往外走了。没有忘记轻手关了赵家大门。门外正有人赶着羊群走过,问吃过饭了苗叔?他笑着点头,说来赵林家让赵林从铺里捎回一张好锨,听说赵林从洛阳买了一捆钢锨。
通知了赵家,苗家爹脸上没了慌色,在村里走得不紧不慢,心里盘算回去如何向女儿女婿说破。女婿脾气不好,和他女儿没结婚时,在镇上和人家打架,打断过乡下人的胳膊,在派出所关过几天,因有亲戚在着,没受什么苦儿,倒是罚了款的。料定他不会放过赵家,赵林一走,大门锁了,事情就好了许多。
可回到家里,院内的小桌上饭还剩着,桌上空无一人。屋里有嘤嘤哭声。他立在小桌边,女婿从屋里走了出来,把大门关上,在桌前重又坐下。
太阳正高,红灿灿照在院内。
女婿说,爹,这事咋办?
他说,啥事?
女婿说,四妹的事呀。
原来都已知了。苗家爹坐将下来,看看上房,看看院落,脸上的难色蜡成黄的一层,好久没有言语。
女婿说,告吗?
苗家爹拿出了烟来。
女婿说,告他我去找人。
苗家爹慢慢地点烟。
女婿说,或者把那畜生的人给废了,可这不是解决的办法。
苗家爹有些惊疑这话,盯着女婿的脸。
说,你说咋办这事?
问,是赵林家老二?
答,是赵林家老二。
问,承认吧?
答,承认哩。
问,是村中最高房子那家?
答,就是他家。
问,镇上的农杂铺子是他家开的吧?
答,开了几年哩。
问,他家老二多大?
答,十七。
问,他就这一个孩娃?
答,大的闺女,嫁了。
要这样,女婿停了一下,拿筷子在饭桌上的水渍里画着。画了许多圆圈。画着说事情已经出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老二和四妹订婚。
苗家爹盯着女婿,日光在女婿脸上照得微亮,他说话时候,脸上的亮光如在日光中动着的水。苗家爹好久不语,等日光从他脸上移去,院里桐树的影儿移来,苗家爹动了坐久的身子,说赵家会同意订婚?
女婿说,由他?
他说,订了,这事也就过了,怕赵家拖着又悔,到那时拿赵家没有法了。
女婿说,早些把婚结了,料他赵家不敢对四妹不好。就赵家的景况,四妹日子是不会过得差的。说完这些,女婿又端起了喝了半截的汤碗,喝着说,我和赵林共过生意,这人倒是不错。
苗家爹说,赵林不错,但我家要先说出这门婚事,苗姓也就贱了。
女婿把碗停在嘴上,当然得让他赵家先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