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寻找土地(4)

阎连科文集:乡村死亡报告 作者:阎连科


难以料想的是,时光悠悠,十五年的光景,像一季春秋,马家峪的人,该死的离开了这一隅人世,该生的又在这人世开始放牛读书。我被海连长带到这老槐树下,到自己家里一看,那三间陈旧草房,竟还安然地站着,墙是破了,被风雨剥蚀了很厚的墙土,可那房上的草,被马家峪人苫了一层又一层,已经结成一房厚硬的草壳,盖在那周周正正的土墙上。

我从门缝挤进屋里,借着那黄昏似的暗光,见我走时的箱还在,桌还在,床还在。那床上似乎有人睡过,铺了极厚的稻草,且草是当年新铺了的,还有一股薄薄的香味。只是墙角的蛛网,城里楼梯般一级叠着一级,蜘蛛在那网上,很结实地卧着。然正间的屋桌上,摆放的爹娘的牌位,却没有一丝的蛛网痕迹。桌前的香炉里,落满了白色的香灰。不消说,刚过去的大年里,那香炉里插燃了香火;也不消说,十五个年月,马家峪人没有让早死的爹娘觉摸到孤寂和寒冷。

我想马家峪人不会像舅一样不容我。

可待我从屋里出来时,贵德伯正领着海连长,在我家破败的院里走。十几年前的小泡桐,如今已长成大材料,若是春夏,它会给院落罩出厚阴的,那会儿却仅有几条淡影,浮在脚地上。贵德伯就立在那影里,伤感地叹口气,说:

“佚祥这娃儿命不好。”

海连长接:“我们也没想到他会就这么死掉。”

接下,贵德伯说佚祥要自小不跟着他舅长,就是跟了,不改姓叫刘佚祥,依旧还叫马佚祥,那马家峪是不能不接他,他是马家峪的人,死了烧了也是马家峪的灰,可他改姓了。且你们不知道,那佚祥自小就不是爹娘生养的。他娘一辈子不生养,爹死了,娘熬不过寂寞,就抱养了他。他来马家峪时都已四岁多,不到半年娘就也没了,留下他独个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到那年麦天,人忙忘了他,两天没人给他端饭吃,饿得他如一根软面条。四爷他爹抱着立在村头,骂了马家峪人大半晌,说人心黑了,昧了良心,后来抱回家里,喂了饭,给了衣,让四爷把他送到刘街他的舅家了。

我竟不属马家峪的人!

太阳和暖,村街上流着舒适,天蓝得似乎会掉落颜色,不见一丝儿风动,然我想站到海连长身后的墙上去,却被贵德伯说话的口风吹得趔趄摇晃,如风口的一根茅草,无论如何稳不了脚儿,只得又往前面走。在我家的门口,我看见有棵桃树,曲着身子,却直着枝儿,树腰有碗粗,皮都泛滥着蓝青,枝条上鼓着小苞。想起小的时候,娘曾朝那埋过桃核,然不及桃核生芽,我就走了,就成了刘街人,可到了今儿,这马家峪的土,竟养生了那核,养活了这树。

我立到这棵树上去。

吴干部和村人们都在饭场上。我的骨灰盒已被吴干部取了出来,规规正正摆在他坐过的凳子上,村人们看着骨灰盒,惊奇如十五年前在村头看一个南方人耍的木偶戏。一个男人走上前,用手摸着那盒子,说这盒子得多少钱一个呀?多漂亮。吴干部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骨灰盒。另一个女人走过去,摸了盒子,又摸了盒上镶的我的像,问:

“这就是那个佚祥娃儿呀。”

仁德叔说:“就是那娃儿。”

又说:“还没成人就死了?”

仁德叔说:“算起来也活了二十岁。”

再说:“都是活该命里有逃不脱的劫难。”

仁德叔说:“啥劫难……迷信!”

还说:“人死了,咋就送到咱马家峪?”

仁德叔说:“人死了,也得有个家呀。”

这时候,七婶子挤进人群,端详了我的照片,说这孩娃长得倒见周正,人死了,又烧了,把盒儿放到他老宅爹娘的牌位前,也就得了,何苦让人家部队上的人候在这。可又有谁说,那房子四爷说过,专让讨饭路过村上的人住,放了这盒子谁还敢住呀。接下便七舌八嘴一阵,吵吵嚷嚷声很大,口水星儿毛毛雨样溅在我的骨灰盒子上,我感到筋骨冷。

说:“人家送来了,总不能重让人家提回去。”

说:“送了活人村里养,送个死人也要啊。”

说:“好歹他是咱马家峪的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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