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寻找土地(9)

阎连科文集:乡村死亡报告 作者:阎连科


那房的边坡上,有一块空隙露出青青的房瓦,余皆白白一片,晾晒着锯解的木板。那情景仿佛满嘴的牙齿突然门牙失落了,看上去使人冷丁儿伤心。四爷记得极清亮,刚才那儿还有木板严严铺着,现在突然不见了。什么也不消说,啥儿也都明白。缩回脖子时,四爷觉得有样东西在他心里梗一下,仿佛一根粗刺的木棍横在胸膛里。他缓缓走下那粪堆,回到家里,坐在一张椅子上,晒日光直晒到夕阳西下,才对人说,去村头等着,看小福子去刘街赶集回来没,回来了就传我一句话。

有人去等了。

马家峪人立刻全知道了,四爷去小福子家给我讨一块棺材板,那板就晒在房上,可小福子媳妇竟对四爷说没有。到此,村人们猛然想起来,似乎自海连长和吴干部进村,小福子媳妇压根没有朝外端过一碗饭。人们去问村头木匠,给佚祥做棺材,小福子家拿没拿出一块板子来。木匠用斧子敲着他的刨子想了想,说好像没见拿出来。人们再问木匠,小福子也会一手匠人的活,说没说过给佚祥做半天棺材工。木匠说小福子说过,可又说在刘街的生意正忙着。于是,村人们回想起,好像有一次有个讨饭的进了小福子家,空碗进去了,又空碗出来了。又有人想起来,在村顶的梁路上,过路人向小福子媳妇打探去刘街的路,她自己娘家是刘街的,她却对那人说,不知刘街在哪儿。还有人记起来,有一个货郎在马家峪,说谁给个馍吃,就送一包针,小福子媳妇说,不要针也得让你有馍吃,结果她针虽没要,给了那货郎两个馍,却都是放坏的酸硬馍,在水里泡上半晌还泡不软。这样的事情一件一件,被村人们抖落出来,摆在村头的落日里,任人挑拣着看,像在洗涮一挂鸡肠子,弯弯绕绕,丁点的脏物也要洗扔到一边去。最终,大家都觉得,小福子媳妇到底是刘街的人,不是马家峪的人。而小福子娶了刘街的姑娘,不仅没有给媳妇传一些马家峪的风尚去,还被媳妇带了一些刘街风尚进家。事情虽然都算不得大小,但也不能就这样任其下去,不然有了今日不给佚祥一块棺材板,那明儿又会怎样呢?不知要到哪步田地了。

村里的闲人都到了村口。

都在等小福子回村哩。

当春日成一团红泥软在西山梁上时,马家峪的四野便红得不见别的颜色了。就在这红日的余光里,马家峪好多家的灶房没有起灶烟,都在等那必然要发生的事。就发生了。小福子踩着落日回来了,刚从梁上往村里下,就有人颠着碎步去告诉四爷。四爷不慌不忙从家里走出来,如同往日吃了夜饭,在村上走一阵闲步,慢悠悠晃着胳膊,摇到村口上,有人悄声说了一句,四爷来了,村人们一扭头,就自觉闪开一条通道,让四爷从那通道走过去。

小福子进村了,近了那村人的通道。他从那通道里,看见四爷迎着他走来,脚步先自慢下,脸上惊着一层薄黄,瞟瞟如集会一样的村人,把提在手里的一个挎包,换到另一只手里去,最后停住脚步。

他说:“都闲下……没事了?”

有人说:“没事了。”

他望着身边嫂婶,无来由地笑笑,说:

“该烧饭了。”

一个婶说:“我家生上了火。”

不容易地等来了四爷。四爷从通道里穿过去,慢悠悠如一条河上漂浮的一只船,待到了小福子面前,四爷像靠岸一样立下来,上下打量着小福子。小福子胆怯地注视着四爷的眼睛,想问一句,嘴张了,却没能说出话,倒还是四爷先开了口。

四爷如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说:

“赶集回来了小福子?”

小福子说:

“回来了四爷。”

四爷说:

“今儿刘街人多吧?”

小福子说:

“多。山里人人都闲,多。”

四爷说:

“生意好做吧?”

小福子说:

“还好做,眼下都盖房,木材卖得快。”

四爷说:

“照辈分,你该给佚祥叫叔吧?”

小福子说:

“该叫叔。”

四爷说:

“佚祥的棺材少一块柏木档,木活停下了。”

小福子说:

“我家有,怎就不去拿哩?”

四爷说:

“我去了,你媳妇说没柏木。”

小福子喉咙哽一下,半张着嘴,脸上硬着蜡黄,木在村人们面前,嘴角颤抖,两眼痴痴望着马家峪人的脸,眼上慢慢挂上湿润。四爷瞟他一眼,说回去歇着吧,跑了大远的路。四爷这平淡的话,仿佛从小福子脚上解下一根系绳,他迟疑一下,说我回了四爷,四爷说回吧,他就从村人的夹道里轻手轻脚走过去,如木筏小心地滑过河峡。待过了那夹道,他软绵绵的肩背渐渐挺起来,脚步也快了许多。落日在人的肩上,如洗浸的一层红水。有狗静静地坐在人群中,望着马家峪的村人。四爷说都回家烧饭,没见日头快要落山了。就有几个村里的女人从四爷身边走过去,嘴里说这小福子的媳妇真真是不像话,这小福子也面条似的软,被媳妇的两个媚眼就逗得不敢管她了,都结婚一年了,又不是新结婚那阵子,图媳妇带来的新鲜,在一些事情上由着她。女人说着就走了,留下的男人们,却说小福子原先不错的,硬是让刘街这个媳妇带坏了。说小福子总该管管媳妇了。说话间,就有孩娃从胡同跑出来,到人群里喘着粗气说,小福子回家,没二话就掴了媳妇一耳光,打得媳妇嘴角流了血。有人问孩娃,是真的吗?孩娃说不信你们去看看,打完小福子就提着两块木板出来了。

村人们回过头去,果然见小福子提着两块上好的柏木棺档板,从胡同走出来,像提着他和他媳妇的两张脸,低头走过来。村人们说小福子真是不错的,就怪娶了刘街那鬼地方的姑娘做媳妇。四爷望望走来的小福子,说明儿棺材做起了,后天大家伙谁也不要去做事,集中力量把佚祥埋到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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