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司马一家回到村落。已是第二天日落时分。然日光却是没的,天阴得欲哭无泪似的。村子里安静得不见声息,先从教火院回到村里的人们,都已倒在床上,只有那些前两天守在家里的女人们正在村里挑水,吱嘎的勾担声湿漉漉地在胡同中响着。在这响声中,司马家弟兄三人回家便睡了。
一睡三天。
这三天司马蓝吃了一顿饭,上两次茅厕,睡得天昏地暗。
三天后司马蓝从家里出来,看了看手心上的账目,都依稀还在,便挨着门户收钱。他提了一个小布兜儿,想钱都收缴起来,怕兜儿会装不下的,想换一个大的,却硬是没有找到,只好提着小兜去了。从西向东,第一家是蓝柳根家,推门进去,蓝柳根竟然不在,他娘立在院子中央,极难为情地叫了司马蓝一句侄儿,说柳根出门去了,想趁那笔钱还没收缴,去做一点买卖,把家里的房子翻盖一下。
司马蓝怔着,问啥时回来?
柳根娘说,十天半月,也许月儿三十天哩。
司马蓝横了一眼柳根娘,朝他家的一个箩筐踢了一脚,出门去了杨根家,蓝杨根竟是和他叔伯哥柳根一道走的,他媳妇说时兴做生意哩,让他出去给他妹妹挣个陪嫁钱,说杨根一回家就后悔皮子卖得少了呢。
第三家的男人没出去,然这司马蓝远辈的本家哥哥看见司马蓝走进院里,却蹴在上房的门口,问说钱呢?答说花了。问剩下的呢?答说一分不剩,全都花了。问谁让你全都花了?他不言不语,把头勾在两腿之间,任你再问什么,死活不说话儿,那样子仿佛你就是把脚踢在他的嘴上,他也决计不再开口说话了。司马蓝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一样惊天之事,他忽然想自己怎么会一觉睡上三天呢?怎么就那么瞌睡呢?盯着面前缩做一团儿的本家哥,他果然一脚踢了过去,踢在他的脸上,本家哥哎呀出一声尖叫,欲要再踢时候,看见本家哥的左腿上,隔着裤子渗出了一层血脓,他便把脚上的愤恨收了回来。
问:“嫂子呢?”
答:“跟人跑买卖去了。”
问:“啥买卖?”
说到城里或者镇上,从这头买一捆葱,到那头卖了就能赚上五块,说或者在乡下收些花生,用棍子把壳砸了,到镇上卖仁一斤能赚四毛,到县城卖仁一斤能赚五毛。本家哥说本来他要去的,可腿上割皮时消毒不好,三天就有了脓水,只好让媳妇去了。
司马蓝又一连进了七家大门,皆是女人在家,男人瘸着做生意去了。人走村空,到处都墓地一样安静。
再也不消说啥,在空无一人的一家院里站了片刻,他便大步走将出来,径直到胡同中央,急急切切地敲响了皂角树上的铁钟。几天间都阴阴沉沉的天气里,钟声像暴雨一样落到各家各户。司马蓝把那铁钟敲得疼痛起来,敲得秋千样在空中荡动起来,直到胳膊酸了,直到听到身后有了脚步的声音,才把石头扔掉。
然而,他转身看到的是几个抱着孩娃来开会的女人。女人们来到这从来决定村人命运的会场,并不往司马蓝面前走去。她们远远地奶着孩娃,怯怯地望着司马蓝脸上的黑色,等待着其余来开会的人们。时间在老皂角树下慌忙不安地消失,到阴沉的村落上空,透出一抹日色,终于村人们就全都来了,共有五个男人,除司马家弟兄三个外,还有两个是腿上切皮后化了脓的。其余各家各户都是女人,她们如做了贼样,远远地站在会场一边,等待着一场事情的爆发,把孩娃揽在怀里,用以有什么打来时候,也许因孩娃的弱小,那打来的东西,棍棒或者拳脚,会忽然停在半空。司马蓝低头坐在钟下的石头上,他吸了一根纸烟,是几天前瘦护士在饭桌上分给他的那支没吸完的外国烟卷。他吸得沉闷而又深长,只见一口一口地深吸,不见有烟雾吐出。他把烟全都咽进肚里去了。纸烟在飞快地缩短,终于擎不住的白色烟灰,落在地上轰然炸开,被风卷着去了。几个男人都离司马蓝几步远近,都知道几天间村里孕下的事件,这时候就要在这会场上轰轰隆隆炸响了。
静极哩。落叶的声音在半空中惊天动地。
零零星星散开的女人们的呼吸,像天空吹着的风样呼哧呼哧。几个男人勾在裤裆间的头,像将落树的坏梨一样垂挂着。有鸡在皂角树下刨食,鸡爪触地的声响粗糙而又响亮。谁都在等一场轰然炸鸣,等着司马蓝突然从地上站起来,说我日你们祖宗八辈,然后口若悬河地笼笼统统骂一阵,再一家一家挨门挨户地骂下去。
可是。
可是司马蓝把烟吸完了,把丁点儿烟头往地上一丢,拿脚踩了,轻轻咳了一下,把卡在喉咙的一团白烟咳将出口,缓缓慢慢地站起来,扫了一眼七零八落的村人们,把目光柔柔软软落在了司马虎身上。
“六弟,你的钱呢?”
“我订婚啦,花得不剩分文。”
司马蓝问:“和谁?”
司马虎说:“和菊。给你说过了和蓝菊。”
司马蓝扫了一眼远远近近的村人们。
“菊家人呢?”
“用那钱做生意去了。”司马虎说,“是我让他们去的,让他们一家都去,做一笔生意回来我和菊子合铺,她家就能拿出一套陪嫁给我哩。”
再也没有说啥,司马蓝冷眼盯着司马虎。司马虎也冷眼迎着司马蓝。人们都听到了半空中那目光相撞的绿色噼啪声,都以为要打将起来了,可过了许久,司马蓝却用手在脸上搓了搓睁疼的眼,把手自上而下抹下来,脸上的冷硬便就浅薄了,气色柔和了。你成亲吧。司马蓝忽然说,该有家了六弟,钱不够了我卖皮子的钱都给你,你二十二了,三姓村的人没有谁比你成家晚,你比谁都他妈少过上几年有媳妇的好日子。说成亲吧你,成了亲咱弟兄仨也出门做生意,活不到四十都活不到四十,难道我司马蓝日子比人过得好?还想赖在这个世界上?说完这句,他哭了,含泪转身离开了会场,没有宣布散会,便独自转身走了,往家里去了,脚步缓缓慢慢,瘸瘸拐拐,如累了几天几夜才收工回家一样。留下的村人们在他身后不知所措,不知该不该离开会场,全都呆呆地站了起来,目送着他虚虚飘飘走进胡同,像孤零零的小船顺河而下般越来越远,直至拐弯消失,都还懵懂在呆怔中间。无论如何不能明白,村长司马蓝竟没有动怒他的肝火,竟对他的弟说,咱们也去做生意,活不到四十都活不到四十,难道我司马蓝还愿意赖在这个世界上?村人们看见司马蓝眼里汪洋的悲哀,巨大得如无边无际的云雾下微风吹拂的山脉。他走去的那条胡同,安静得深夜一般。村人们站起来望着那条胡同,如望着乡间一道无底的沟壑,猜想今儿司马蓝的平静,怕是下一次更可怕的爆发,就像沉默是为了积存力量一样。
司马蓝去了蓝四十的家。
接下来的日子,村人们被司马蓝不该的平静吓住了,被这平静所包含的力量震慑了。当人们从村这头望见那头的司马蓝时,都慌忙转身避回家里,把门关了。如果是走在街上,听到身后是司马蓝的脚步声,肩膀便会一抽一抽地在衣服下颤动,不消说头也不敢后扭,脚步会不自觉地快捷起来,生怕司马蓝会突然叫了你的名字,让你立站下来。也已经有人把话捎出村落,让自己外出做生意的男人不要回来,尤其不要首先回来。男人女人,大人孩娃,村落河道与猪羊鸡鸭,都在等着司马蓝深埋下的一场爆发。这景况弄得村落里终日安安静静,人们说话的声音都因胆怯小了几分,连秋季的落叶都不敢如往年那样风风火火,叽喳叽喳落下来,而是一飘一停、一停一飘地在空中浮着往下降,到地面时躲躲闪闪躺到路边或者墙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