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水浇灌出来的地老鼠,从泡沫中窜出来,眼睛洗得发亮,爬上大堤,又爬下大堤,朝远处逃走了。
不知是从哪儿生出来的银白色水鸟,不再追着水头翻飞。它们安详快乐地在水面上起起落落,忽闪着白风筝似的翅膀,如同终于找到了大水、回到了家里,一声接一声地叫出很花丽很缠绵的声音来。
见娜问;“那是啥儿鸟?”
我说:“不知道,大概是水鸟。”
她说:“飞在水上的都叫水鸟吗?”
我说:“叫水鸟……你怕洪水吗?”
她说:“怕,桥都被淹了。”
我说不用怕,村人们在这里,队长三叔在这里,大堤就会很结实地缠在河滩上。
这时候,去守滩屋取防水家什的人回来了。他扛来了铁丝、绳子、砍刀、大锤、还有抓钩。抓钩其实很简单,就是杀猪用来吊肉的铁钩上系一根绳子。他一回来,队长就招呼村人们都从树上下来。
这就开始了一场护堤大战。有人在堤上打桩,有人在水边下枝,有人在枝上拴绳,有人在用抓钩捞树,很忙乱,也很有序。他们的脸上都印着一层灰灰的淡然,并不对洪水有啥儿惊怕,仿佛这样与洪水作战都曾经历过好几次。
有件事情在我头脑里留下了很厚的印象,岁月一年一年有力地扫过去,也没将那印象扫淡薄。记得开始与洪水开战时,已临近了午,太阳移到了伊河上,仿佛离伊河很低,仿佛太阳是从伊河中跳出去的一个黄泥球悬在脏布似的天空中。就在那洪水一片玄黄里,我看见有个立柜漂了下来,在水面上像一张床平放着,它先还靠着河心,后来慢慢就到了堤边,在水里格外鲜红,如是冲不散的一片儿血。
“那是啥?”我叫。
“大立柜!”见娜用手指着唤。
使抓钩的一个临街五叔过来了。他试探着站在水边的堤腰上,把绳子盘在身后,很熟练地把抓钩在面前摔出三个飞圈,一撒手,抓钩就飞到了立柜上,咬住了立柜门。然后,临街五叔慢慢用力拉着,慢慢顺水朝下游走动,就把那立柜拉到了堤边。他脱下裤子,跳进水里,用肩一扛,那立柜翻个身子爬上了堤坡,又一扛,就到了大堤上。
五叔把立柜门用抓钩撬开了。天呀,谁能想到那立柜里塞满了绸缎被子。那吸满了水的被子哗哗地流着水,红绸面、绿缎面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泥浆。五叔把那被子拉出来,看见里边还有几个包袱,打开一看,全是叠得齐齐整整夏秋衣裳,还有一块灯芯绒布,一匹土织的床单被面布。
奶奶八辈子发大财啦!五叔猖狂地骂一句,就把抓钩丢在地上,一屁股蹲到地面含着泥水的被子上,脸上喜悦的光彩,像一轮太阳般朝着天水放着光芒。那时候,他的眼睛很亮,就像见娜那双没经过多少风沙的眼睛一样,盯着地上和立柜中的衣物,一动儿不动。
有一棵树顺水下来,不见树身,只见枝梢像轮子样在水中转动。
队长唤:“钩住这棵树!”
五叔坐着不动。
队长抬起头:“老五,把树钩过来。”
五叔起来去整那衣物。
队长从堤下上来了,站在立柜前看看,从立柜门上撕下一个喜字扔在地上,又用脚踢踢地上的包袱。
队长问:“你要大堤还是要衣物?”
五叔说:“要衣物。”
队长又问:“衣物能耐饥还是大米能耐饥?”
五叔说:“有东西还怕没大米。”
队长不再说啥儿,提起地上的两个包袱,像扔石头投鸟样摔进水里,把大立柜一掀,立柜在堤坡上翻个跟头,水里就溅起了一片白沫。队长看着那白沫重又落下,拾起地上的抓钩去抓漂树了。
我以为五叔要和队长打架,可他坐着不动,眼看着队长那样扔包袱,掀立柜,直到队长拿起抓钩走了,才缓缓站起来,看看浩瀚的洪水,看看队长的身板,说:
“老三,你真的以为我们能斗过洪水吗?斗过了那才是笑话。”
队长到水边,又勾回头来,冷眼瞟着五叔,“你怕了?怕了你就回家嘛!”
这说话的时候,队长脚下的大堤忽然晃一下,就听到轰喳一声闷响,扭头一望,身边塌方了。几方沙土落进水里,立马搅起一窝儿棕红的泥浆顺水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