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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神偷》到底偷走了什么?--陈志华/文

青年电影手册(第四辑) 作者:程青松


罗启锐导演的《岁月神偷》在柏林影展得奖,虽然所得的只是“新世代”(Generation Kplus)组别的水晶熊奖(即由儿童评审委员选出该组别的最佳影片),已经犹如夺得影展大奖,让不少人雀跃不已。

一如香港足球队在东亚运夺金,政府官员照例道贺一番,并乘势指出“电影业是香港创意产业的旗舰”。然而《岁月神偷》构思多年一直找不到投资者,最后获电影发展基金资助制作费,始能顺利开拍,于是有人不禁慨叹投资者都太看重内地市场,现今主流合拍片为通过内地审查制度,已日渐丧失本土色彩。也有人借题发挥,认为外国影展如此重视年轻人意见,儿童也可当上影展评审,反观香港的青年声音却遭忽视。电影主创人员则高调提到保育问题,希望政府保留影片的主要场景─上环永利街。有关得奖的报道,亦间接为影片提供了大量免费宣传。

导演凯旋归来面对记者时,提到他将个人童年经历变成电影,那股冲动源自所谓“80后的问题、大家的迷惘,社会上又见到很多负能量”,他认为“60年代长大的人没有怨言”,只会设想如何解决问题。导演似乎暗示他们那一代刻苦耐劳,务实进取,比“迷惘”的新世代更优越。《岁月神偷》里有一场10级台风,饰演父亲的任达华眼见房子被毁,大叫“最紧要保住个(屋)顶”,一家人于是合力保护家园。新世代的“怨言”,不一定出于“迷惘”。笔者不是“80后”,也不想把问题简化为“世代矛盾”,然而导演作为战后婴儿潮一代,通过殖民地教育晋身社会精英阶层,上述言论显然是眷恋昔日成功经验的旧调,强调以“狮子山下”精神逆境自强,顺势感慨一代不如一代。

12年前由张婉婷导演,罗启锐编剧的《玻璃之城》(1998)趁着主权移交的时机,缅怀悼念殖民时代精英主义的没落;《岁月神偷》歌颂草根之余,仍未脱离精英阶层的目光。影片在上环永利街战前唐楼作实景拍摄,回首早已失落的社区邻里关系,又借月饼会、街边露天理发店、天台小学、当铺、旧式戏院等,企图重塑20世纪70年代的某些庶民生活面貌,并透过催人泪下的情节,叫人珍惜亲情,再加入“一步难一步佳”和“做人总要信”等励志箴言。表面上借怀旧手段忆苦思甜,仍不时流露精英意识,例如影片中的西式丧礼与西式墓园,就是与主角的草根生活彻底割裂的美学考虑。《玻璃之城》的港大生嚷着“We are the best”,《岁月神偷》的名校生就不断在运动场上嚷着“We are the best of the best”。它在怀香

港的旧,更是在怀英式贵族名校的旧。

《岁月神偷》不是《新难兄难弟》(陈可辛导演,1993)那种挪用粤语片情节及角色的怀旧游戏,也不像《老港正传》(赵良骏导演,2007)那么强调不同年份的符号堆砌,而是透过小孩的眼睛倒映创作者记忆中的那个香港。好处是避开了粗浅的历史归纳,同时避开《玻璃之城》那种煞有介事与大历史强行接轨(偏要在1997年跑到伦敦撞车)的弊病;然而它也取巧地绕过历史和政治。即使提到大哥女友的家人因“香港很乱”决定移民,却对“六七左派暴动”后的人心浮动绝口不提。大哥赴京治病的时间应是“文革”期间,但京城的政治动荡亦遭消音。这是

以小孩作为主要叙事者的便利,一方面减低故事的沉重与悲剧感,另一方面也可以避谈政事,把不太“和谐”的东西暗中偷走。即使剧中小孩偷了一面英国国旗披在身上,即使故事里出现贪污的洋人警察,政治仍被电影的浪漫色彩厚厚盖过。

尽管如此,片中两兄弟的角色仍可分别解读为“前九七”与“后九七”的象征。大哥罗进一强调竞争(跑第一才算赢),以过人干劲赢取上层社会(富家女)的注目,企图透过殖民地教育,争取阶级向上流动的机会,可是大限临头急需换血,还得赴京就医。(血癌难道是 SARS 的隐喻?)小弟罗进二就根据祖母指示,

把喜爱的东西一一弃掉,抛入苦海,其中就包括了英国国旗(告别前宗主国的象征相当明显)。大哥犹如麦唛,拥抱殖民地时代的优越感;小弟就有点像麦兜,但他不笨,懂得倒背英文字母,只是顽皮捣蛋而已。创作者未必有意暗渡陈仓,观众自行作符号阅读却未尝不可。

假若撇开这些符号阅读,影片中的纯爱初恋、绝症桥段、突如其来的天灾、父母辈的无私伟大,却十足煽情肥皂剧。刻划两代间的矛盾与关爱,它远远不及《父子情》(方育平导演,1981)真挚深刻。尽管借着大哥的初恋触及阶级分歧,然而最突显贫富悬殊的一幕─大哥带着他的红剑鱼到半山探望女友─却未免刻意得笨拙。他既然是当年贵族名校的学生,身边同学该有不少富家子弟,平日耳闻目睹,断不会来到女友家才这么吃惊。大哥最后倒地的一场,几经转折安排父母与女友轮流出现,又相继走开,还要配上小孩众声合唱《苏格兰蓝钟花》,更是极尽催泪滥情之能事。

主要角色虽来自社会低层(他们卖的是踩在脚下的皮鞋),但仍延续《玻璃之城》那份沉湎好日子的情调(英文老歌、殖民地时代精英学府),着意经营感性浪漫,即使生活艰苦,贪污猖獗,甚至“死人塌楼”,调子依然轻盈得要命。影片曾一度易名《1969 太空漫游》,导演解释是由于故事发生在人类登月年代的缘故。饰演罗进二的小男孩爱把玻璃鱼缸罩在头上模仿太空人。影片里的老香港历史影像,就是在男孩透过鱼缸玻璃观看四周时出现,因此那些影像都是弯曲变形的。《岁月神偷》借“罗氏皮鞋”一家四口重现的香港,其实是一个隔着鱼缸玻璃观看的香港,是那样不实在,徒具外表,仿佛观众头上也给罩了个玻璃鱼缸,看到的无疑是又一个虚幻的“玻璃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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