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草地后的第四天早晨,我们遇到了大麻烦。第三天晚上,团里其他连队的战士在很远的地方采回来不少新鲜的蘑菇,让炊事员给大家煮煮吃了。到了今天早上,人们发现有六十多名战士瘫倒在河岸上动弹不得,另有七八名战士已经中毒牺牲了,其中也包括他们的炊事员。
卫生队的大夫和护理员们连忙赶过来抢救,给他们做人工呼吸,灌凉水,喂头发。费了好大的力气,这些战士才开始呕吐,但是,他们的身体虚弱得很,已经无法跟随大队出发了。团长很着急,也很生气,但又一时不知道该责骂谁才好。最后,团里决定将这些中毒的战士组成一个后备队,先让其他战士将他们背到后河对岸休息,等到身体恢复之后再出发追赶部队。
经过了长达十个月的磨炼,大家都有经验,知道掉队后在一天之内很难追上大部队,通常总是要花费两三天的时间。更危险的是,我们已经是后卫部队了,在我们后边再没有红军,只有敌人。
团长要亲自带领这支后备队,而我则主动报名担任他们的炊事员。然而,老吕不同意团长带队,他的理由非常充分,他说我们是红军中最精锐的战斗团之一,中央信任我们,才派我们担任后卫任务,你丢下部队带后备队,这是对中央的不负责任,也是个人英雄主义。团长无话可说,只能同意由老吕担任这个职务。
对于这次变动我感到很高兴,因为老吕没有其他战斗指挥员的坏脾气,而且他还是我的朋友。
大队红军开拔了,而我们又休息了一天一夜,直到转天早上才出发,但在这期间,又有两名中毒的战士牺牲了。
这是我进入草地之后的第五天,我自己的粮食也吃光了。我们团出发时,团长让全团战士搜尽挖绝,给我们凑了十来斤粮食。这大约是我们团仅有的粮食了。在毛尔盖筹粮的时候,因为我们团被调去保护中央领导开会,很晚才动手筹粮,储备的粮食也最少。虽然中央领导专门为我们补充了一些青稞麦,但进入草地的时候,每位战士身上的粮食也不过两三斤。
我不知道团长他们在后边几天吃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自己在后边几天吃什么。但是,在草地中挣扎了五天之后,我倒不像刚开始那么担惊受怕了。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只要勇气没有消失,含着大拇指我也能走出这片烂泥塘。
此时,在我的宝库中只剩下最后一根参须、一小片燧石和小半瓶云南白药。因为要照料六十多位病人的饮食,我决定把这根参须留到能当即救人一命的时刻再使用。
我们排成一列纵队,老吕在前边引路,我留在最后,一步三摇,在草根纠结而成的地面上前进。这里的地面看不到土,但很结实,毒水也只汪在草根上。草根很硬,被前边部队踩断的草梗也很尖利,我们大多数人都光着脚,将剩下的最后一双草鞋系在腰间。我们必须得把这双草鞋保护好,只要走出草地,穿上它我们就可以战斗。也正因为如此,战士们的脚几乎都被草根和草梗扎破了,但又不往外流血,只从肉里渗出粉红色的水。
每天照例要来的雨雪都来过之后,太阳出人意料地跳了出来。阳光白亮亮的像闪烁的刀锋,在草地上劈斩开大片细碎的花朵,鲜艳得令人起疑。
我从来也没有梦到过这么多的颜色,有让人胃口大开的黄,有令人心痒难挠的蓝,也有深沉得看不见底的红。老吕在前边传下命令:休息十五分钟,晒脚。
战士们各自找一块草根密集的地方坐下来,将步枪的背带挂在脖子上,脚架在枪身上,仰面朝天,身子向后倚,用屁股在草根上找好平衡。大家都休息了。
老吕没有休息,他从队前往后走,仔细检查每一位战士的脚,用牙齿替他们拔除深陷肉中的尖刺,吮出伤口中的毒水……
我也在休息,将身子倚在大铜锅上,脚下架着我的茶杯和饭碗,仰着脸,让阳光径直照在眼睑上,感觉舒服得很。五天没见阳光,我已经忘记了高原上的阳光有多么可爱,但是,只过了一会儿的功夫,那阳光便射穿了我的眼睑,溜进后边的大脑,在我的脑子里搅起一片金色的花朵。
午后出发,草地的状况又变得很糟糕了,地上的毒水淹没了我们的脚踝,草根也不再结实,到处都是糟烂的空洞,满含毒素的烂泥粘在脚上,像是给我们穿了一双服刑的“铁鞋”。沿途也像前几天一样,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泥潭标志。这是前边的部队在警告我们——每一处标志下的泥淖中至少会有一名红军战士。
此时,我们的队伍也发生了变化。许是阳光太过强烈了,有些中毒的战士出现了幻视幻听的状况。
蘑菇中毒是件可怕的事,因为它毒害的不是你的肚子,而是你的神经。是神经吧?要不就是脑子?关于这一点,我没能记住我师傅是怎么说的。我不是个好学生,但还是记住了一些,我师傅说有的蘑菇毒性很特别,它要等到三五天之后才真正发作。我问:“会怎么样?”我师傅说:“当然是发疯啦!”
我们只有两个健康人,却带着六十多名中毒的病人,难度确实很大。最初大家排成一列纵队慢慢走,我们的责任只是帮助那些最虚弱的战友,还能勉强应付得来。但此时,经常会有几名产生幻觉的战士,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嘴里讲着温柔的低语,离开队列,向没人走过的地方,或是向着已经做出泥潭标志的地方走去。
大多数战士都帮不上忙。我相信他们此时正将全部精力用来对付体内的病痛,对于外界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是机械地移动脚步,勉强跟住前边的战友而已。队伍中间也有几位中毒较轻的战士,但他们的体力只够照应近旁的战友,将他们放在身前,慢慢地推着走。剩下大部分离队的战士,都要靠我和老吕跑过去将他们拉回来;然后他们再跑出去,我们再将他们拉回来。
我和老吕就像是一对牧羊人。
天将傍晚,我们幸运地遇到了一处微微隆起的小土坡。那里有大部队打尖休息的痕迹,没有宿营的痕迹——我们这一天只走了大部队半天的路程。但我和老吕都很有成就感,在我们的照管之下,没有一位战友陷入泥潭牺牲。
这片小土坡的面积不是很大,我放下大锅便提着口袋去找野菜。老吕跟在我身后,手中提着一把柴刀,表情痛苦。我给他解宽心说:“我们是支小部队,机动灵活,没什么可担心的。”他说:“我担心的不是战友,我担心的是你。”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得替你准备一个应急方案,也免得万一他先死了,我一个人措手不及。他这话让我挺生气,只好老实不客气地叫他闭上乌鸦嘴。
我知道老吕不是胆小的人,听说他作战很勇敢,受过很多次伤,立过很多次功;也知道他不是自私的人,他虽然是指挥员,但对战士非常关心;我更知道他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因为在任何事情上他都很有决断。他现在的心情如此沉重,只能说明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是的,要独自带领六十几名精神恍惚的病人走出草地,这个担子实在太重了。
但是,这个担子他必须得自己挑,我帮不上他的忙,我所能做的只有让大家都别饿死而已。然而,要想让大家不饿死可没那么容易,因为我发现,土坡上的野菜早已经被前边的部队采光了。
进入草地之前,我知道各个部队筹备的粮食都很少,而且许多战士虽然是农民,却不认得这个地方的野菜,于是我采了一些野菜的样子,主动到各部队里去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沿途该找哪些野菜来吃。进入草地的前三天情况还好,大家都还有粮食,便不怎么采野菜吃,所以我们这些粮食最少的后卫部队在路上和宿营地还能找得到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