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华,这位被誉为“革命党之大文豪”的青年,平静地走进阴霾笼罩下的日本海浊浪中,时年三十岁。
一个问题至今令我们忐忑不安:除了“放纵卑劣”四个字刺痛心灵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让陈天华认为“惊动诸君”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陈天华的灵柩被运回湖南后,安葬之事竟然引起轩然大波。
运到长沙的是两具棺材,另一具棺材里躺的是湖南人姚洪业。当时,面对日本政府的“取缔”规则,部分情绪激烈的留日学生愤然回国,准备在上海开办中国公学。但是,办学面临经费紧张的状况,为唤起社会关注,担任学校总会计的姚洪业投黄浦江自尽。
两具灵柩回到原籍,舆论呼吁葬于岳麓山,以供后人瞻仰,却遭湖南巡抚庞鸿书的拒绝。庞鸿书明令禁止公葬。一九○六年五月二十九日,长沙各校万余名学生白衣素帽,浩浩荡荡地护送灵柩前往岳麓山,以致全城震动,观者拥堵。学生们高举的挽联上写着:“杀同胞是湖南,救同胞又是湖南,倘中原起义,应是湖南。烈士捐生,两棺得赎湖南罪;兼夷狄成汉族,奴夷狄不成汉族,痛建虏入关,已亡汉族。国民不畏死,一举能张汉族威。”挽联的作者名叫禹之谟。
禹之谟,字稽亭,湖南湘乡县人。二十岁时从戎作文书,后任粮秣运输事务,这个差事令他广交各地绿林和会党。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他从山东、天津等地向东北地区运输粮食弹药,因诸事竭尽全力被两江总督刘坤一保奏以县主簿候选。戊戌变法期间,他与同乡谭嗣同等人接触密切。一九○○年参加唐才常汉口起义,起义失败后逃往日本,在日本学习应用化学和纺织工艺。一九○二年回国后,他从开设毛巾厂开始逐渐壮大实业,成为湖南商会会董和湖南教育会长。
陈天华、姚洪业的公葬令湖南官绅大为惊异,认为“民气伸张至此,殊于政府及官绅不利,非严加制裁不足以杜绝祸根”。
巡抚庞鸿书决定杀一儆百。
有人劝禹之谟躲避,他说:“余之身躯壳,久已看空,何惧为!吾辈为国家为社会死,义也。各国改革,孰不流血,吾当为前驱。”
六月二十一日,禹之谟被捕。
禹之谟被捕的消息传开,湖南各界纷纷申辩营救,迫使庞鸿书不敢公开审讯。为了防止酿成事变,庞鸿书将其秘密转移常德,后又转至更加偏僻的靖州——他将禹之谟交给了以残暴著称的靖州知州金蓉镜。
禹之谟被判处终生监禁。
金蓉镜依旧要实施刑讯。
这个清廷命官的狠毒残忍令人惊悚——大清帝国官场上官吏取仕只有两条路:一是科举考试,二是用钱买官。如果是科举出身,何以满腹锦绣文章而心狠手毒到如此地步?如果是买来的官,大概是既然破费了,不狠狠弄死几个草民于权威不合算?
金知州对禹之谟说,你现在牛马一般落在我手里,你要知道牛马的肉是任人割食的。禹之谟坚称自己不知道谁是孙文,也不是孙文派来在湖南暴乱的。于是金知州亲自动手了。
禹之谟从狱中传出的记述惨不忍睹:金牧即呼拿梆子来。褫去余衣,跪于铁链之上,两手左右伸开,于膝后弯处横压一棍,两端入柱之孔,又以棍横于脚尺处,板上三叠,计一弯高,使重压力尽在膝盖,胸前横一棍,使不得动移。金牧即呼打荆条,鞭背至九百,血耶肉耶,余不得见。金牧即问你是孙文党乎?余曰:“孙文之党可也,余即孙文亦可也,请速杀,此苦不能受矣。”金牧曰:“何必杀,就是这样打死。”……时转五更鼓,有管禁董某在侧,余托其至金牧前代求,称余能书愿死状,请释此刑。久之,便签放下。自三更至四鼓,赤身跪压,加以鞭背,几遗矢溺,数兵扶之下架,脑虽未死,而四肢已不知谁属。比抬入禁,置于床。至十九日午刻,自膝而下,尚冷如冰。同禁张福二以酒磨三七按摩之,不知有痛。至晚轻摩之,犹麻木不知,重按之始觉痛。不能步行,如厕必负之而入。昨二十夜二鼓后,金牧提讯,至二堂,梆子已具。金牧即呼上梆子,裸其体,照昨书所害情形,而加用大椒末熏口鼻,金牧亲持扇香一大把烧吾背约二时之久,无所供。抬至戏厅,吊吾右大指及大脚指,悬高八尺,数刻绳断,大指已经破烂,寻亦断。又换系左大指悬之,再用香火灼吾背及膊,遍体无完肤……金牧曰:“你不实供,分明你是孙文党羽,你为何不说?”又用香火乱烧。余曰:“既说是他的党羽,即是他的党羽,我记不得清楚。”金牧曰:“昨天你说是孙文的党羽,为何不知他的凭据口号。”又拿火来烧。余只得诬供有口号,金牧曰:“是何口号,从实供来。”余曰:“记不得清楚了。”言未了,即用火乱烧。余即诬供曰:“口号叫做中国人。”金牧曰:“不止此一号,尚有何号?”我见他势又持香火近前,余又诬供曰:“以手加额为相见之礼。”金牧曰:“你说你在湖南是个头目,究竟你是何等头目。”余曰:“我不是头目。”又拿火来烧。不得已又诬供曰:“我是上等头目。”金牧曰:“总还有些,你不说,我又要你上火炕。”我见其势太猛,又诬供曰:“同志即是伙计。”……金牧曰:“你们几时起事?”余曰:“我不知期。”金牧又来烧。余信口曰:“十月间。”……我求他释放下来,徐徐讲出。金牧曰:“放下来,不讲,再上火炕。”众役放下,不知有无四体。时俯卧在地,气息奄奄。金牧催说曰:“我晓得放下来你就不讲了。”他说,“就要把你打死。”我即述说一些救国的话,时已五鼓,金牧即标牌收押。兵役抬下,人事不省,遗屎在床,至今二十七早七时始苏……四个月后,禹之谟被绞杀于靖州东门外,时年四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