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年九月二十四日,中国同盟会在东京成立一个月零三天后,清廷镇国公载泽、户部右侍郎戴鸿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户部署理右侍郎绍英和刚被朝廷任命为闽浙总督但尚未上任的端方,五位大臣动身出国考察宪政。车马仪仗浩浩荡荡,送行的官吏朝服光鲜,前门火车站很是热闹。此时,没人注意到一个身穿官服但帽顶上没有红缨的人。这个人随着人群上了火车,然后向五大臣的车厢一点点靠近,走到两截车厢连接处的时候,火车头刚好与车厢靠挂,车厢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藏在这个人身上的炸弹突然自爆——他携带的是撞针式炸弹,身边的人因为车厢抖动站立不稳,撞在了他身上——轰然一声巨响,身边的三个人被炸死,五大臣中两位受伤,而携带炸弹的这个人的下半身被炸烂,当场死亡。
一片混乱过后,没人认得刺客是谁。
刺客破碎的遗体被药水浸泡在一个玻璃箱内,放置在前门火车站显著的位置以让人辨认。
很长时间没人指认。
朝廷只好下令将尸体抛于荒野。
又过了很长时间,人们才知道,这个携带炸弹的人名叫吴樾。
吴樾,号孟侠,一八七八年生于安徽桐城。父亲是个小官,也算世家子弟。八岁那年丧母,父亲弃官从商养活家人。十三岁开始灯下苦读,希望通过科举改变命运。二十岁时终于厌倦了八股文。三年后北上京城:“斯时所与交往者,非官即幕,自不意怦怦然动功名之念矣。逾年,因同乡某君之劝,考入学堂肄业。于是得出身派教习之思想,时往来于胸中,启复知朝廷为异族,而此身日在奴隶丛中耶!”这个懵懵懂懂的青年正处在思想剧变时期。他先是得到《革命军》一书,再三诵读,爱不释手,始“知家国危亡之在迩,举昔卑污之思想,一变而新之”。后又读了梁启超主办的《清议报》,“日日言立宪,日日望立宪,向人则曰西太后之误国,今皇之圣明,人有非康梁者,则排斥之”——革命派此时变成了君主立宪派。接着,他阅读了大量的革命报刊,“思想又一变,而主义随之。乃知前此梁氏之说,几误我也”。最终,吴樾成为一个排满主义者。他痛恨国人的麻木和愚昧,认为排满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暗杀,一是革命。“暗杀为因,革命为果”。暗杀一个人就可以做,革命则需要群体的力量。而“今日之时代”,与其说是革命的时代,不如说是暗杀的时代。他决心承担起一个人所能承担的暗杀职责。那么,暗杀谁最理想呢?“予遍求满酋中,而得其巨魁二人,一则奴汉族者,一则亡汉族者。奴汉族者在今日,亡汉族者在将来,奴汉族者非那拉淫妇而何?亡汉族者非铁良逆贼而何?杀那拉淫妇难,杀铁良逆贼易。杀那拉淫妇其利在今日,杀铁良逆贼其利在将来。杀那拉淫妇去其主动力,杀铁良逆贼去其助动力”。①
铁良,清廷军机大臣,刚刚受任“会办练兵事宜”,兼督办政务大臣。他在上海制造局提走了八十万两白银,又在海关提走了七十八万两白银,说是用于练兵习武以防汉人造反。在这之前,由于武昌、长沙两地革命党人活动频繁,清廷特派铁良南下武汉“侦察情形”。华兴会员胡瑛、王汉试图借机行刺,“以去满人之魁渠”。铁良由京汉铁路返京时,胡瑛、王汉化装跟随,行至河南“王汉露出破绽”,“自知不免,投井死焉”,胡瑛则潜入京城“依同志而居”。
吴樾认为,王汉之死是专为勉励自己的,他抱定必死的决心以了却王汉的心愿。
但是,铁良护卫森严,始终没有下手的时机。
不久,吴樾得知五大臣即将出国考察宪政。这个曾经的君主立宪制的支持者认为,一旦朝廷大臣考察成功,真的实行了君主立宪,就等于延长了清廷的寿命。于是,他决定向五大臣下手。
吴樾的同志得知他准备动手时为他写下了绝命诗:一腔热血千行泪,慷慨淋漓我有言。
大好头颅拼一掷,太空追攫国民魂。
临歧握手莫咨嗟,小别千年一刹那。
再见却知何处是,茫茫血海怒翻花。②有充分史料显示,吴樾为光复会员,据说他身上藏着的炸弹,是光复会领导人蔡元培亲手制作的。虽然光复会的部分会员同时加入了同盟会,但没有史料证明吴樾是同盟会员。
同盟会《民报》刊文言:“自秦汉降,吾族不武,荆轲聂政之事,几于绝迹。而吴君独能为民族流血以死,呜呼其壮烈不可及也。”③
吴樾死后一年,《民报》又出版纪念特刊《天讨》,刊发了吴樾的全部遗书,内容包括《暗杀时代自序》、《暗杀时代》、《暗杀主义》、《复仇主义》、《揭铁良之罪状》、《杀铁良之原因》、《杀铁良之效果》、《敬告我同志》、《敬告我同胞》、《复妻书》、《与妻书》、《与章太炎书》等。 这是一个激烈而清醒的牺牲者,认为追求长寿没有任何意义,当死比活着更有意义的时候,人就应该毅然去死:人之死生亦大矣哉!盖生必有胜于死,然后可生;死必有胜于生,然后可死。可以生则生,可以死则死,此之谓知命,此之谓英雄,昧昧者何能焉。生不知其所以生,死不知其所以死,以为生则有生人之乐,而死则无之,故欲生恶死之情,自日来于胸中而不去,则此辈之生如秋蝉,死若朝菌者,可无足怪矣。若夫号称知命之英雄,向人则曰我不流血谁流血,此即我不死谁死之代名词耳……而况奴隶以生,何如不奴隶而死,以吾一身而为我汉族倡不奴隶之首,其功不亦伟耶?此吾为一己计,固不得不出此;即为吾汉族计,亦不得不出此。吾决矣!④吴樾劝告未婚妻,人即使长寿,也不过是吃饭穿衣较别人多些,因此不如“当捐现在之有限岁月,而求将来之无限尊荣”。他甚至要求妻子比之法国罗兰夫人——“以区区一弱女子,而造此惊天动地之革命事业”。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