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春逛厂甸

老俗事 作者:周简段


几十年前在北京生活过的人,大概很少有正月里没去逛过厂甸,以及后来不怀念厂甸的人吧?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画棚,那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书摊,那一个接一个的古玩摊,那火神庙中光怪陆离、眩人眼目的珠宝玉器摊,那海王村里里外外数不清的玩意儿摊,那喊破喉咙的各式各样的吃食摊,那挤来挤去欢笑的、嘈嚷的潮水般的游人,那错杂横旗的大糖葫芦,那几十个联在一起、彩纸哗哗乱响的大风车……这些哪一样不值得怀念吧?年年逛厂甸,年年逛不厌;时时想厂甸,时时想不厌。千百篇写厂甸的诗文,人人都写不厌,也都看不厌,逛厂甸,真是迷人的事啊!

厂甸,简言之,就是琉璃厂中心的范围,以十字街为中心,东西南北各不过里许路,包括火神庙、土地庙、吕祖祠、海王村在内。乾、嘉以前,此地尚未形成街市。据汪启淑《水曹清暇录》记载,还是“造内用琉璃瓦”的琉璃厂所在地。厂门楼名“瞻云楼”,厂内有官署,厂外多空地树木,有石桥,土阜,直到清末,空地还很多。辛亥后,1916年北洋政府钱能训作内务总长时,在空地上盖了海王村公园。1924年左右,又在宣武门与前门之间的城墙上开了一个新城门,名“和平门”,沟通了南北新华街,逛厂甸就方便多了。

在30年代,逛厂甸的走法是:出了和平门,过铁路,走到师大附中墙外,就是书棚了;一间画棚走完又是一间,等着一间一间地看出来,已经到了电话局门口了。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大风筝摊子,路旁高大的墙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大风筝,风筝摊过去,是卖“爱窝窝”、“驴打滚”等吃食摊子,随着簇拥的人群再往南,到了海王村西面,马路边上就是接连的卖玩意儿的了。那是人头济济,厂甸最拥挤的地方。卖大糖葫芦、大风车、“步步噔”的都集中在这里。再到东琉璃厂火神庙看钻石摊、珠宝摊、玉器摊、书摊,这一部份要花不少时间。

然后出来往南徐行,看那数不清的古玩摊,约走里许再折回沿路西看那数不完的书摊,还有最精彩的“爸爸风筝”。再往北边走,就已踏上归途了。这只是走马观花,已尽一日之时,如要细看,那就非几日不可了。厂甸是读书人神往的蓬山,《同治都门纪略》厂甸竹枝词云:“新开厂甸值新春,玩好图书百货陈,裘马翩翩贵公子,往来都是读书人。”从乾、嘉以来,二百余年中,在京的硕儒名士,诗人学者,从李南涧到缪艺风,从翁方网到端午桥,从黄丕烈到傅沅叔,从林少穆到张香涛,从越缦堂主人到苦雨斋主人,那数不清的大师名儒,经学家,史学家,金石家,书家,画家,可说没有一位不是和厂甸结了不解缘的。鲁迅从1912到1926年,在北京住了十五年,没有一年不逛厂甸,最多一年,在短短的半个来月会期中,接连去了七次,可见厂甸与学人关系之密切了。

厂甸又是都城妇女正月里摩肩接毂的游乐胜地,最早在乾嘉时,得硕亭《军珠一串》竹枝词就写道:“琉璃厂甸又新开,异宝奇珍到处排,妇女摩肩车塞路,都言看象早回来。(每逢得幸过象之日,车马尤多,故云雨――原注)”厂甸有数不清的首饰摊,玉器摊,各种玩意儿,各种甜食,数不清的游人。爱赶热闹的都城仕女,大正月里,哪一个不争着去逛逛呢?清代咸丰、同治之后,曲院勾栏都移至南城,离开厂甸近在咫尺,近人陈莲痕《京华春梦铁》云:“每当辰已之交,游人已集,勾栏姊妹,辄薰沐靓妆,至此招摇,少年好事,又多追随香车,甚至夹毂调笑,亦所不禁。”

厂甸更是儿童和青少年盼望了一年的乐园。正月里,学校放假,家中无事,每个人口袋里又多少有几个“压岁钱”,巡厂甸去,买“黑锅底”、“大沙燕”,买“步步噔”,买空竹,买大糖葫芦,有的是爷爷带着孙子,姥姥带看外孙女,男女老幼,呼亲唤友,整个京华九陌,皆倾城而出矣。

夕阳西下,厂甸路上游人络绎归去,有的乘车,有的步行,但都扛着大糖葫芦,大风车,在扑扑的春风中,哗哗乱响,个个都像得胜回朝的将军一样,厂甸给予人们的欢乐,还洋溢在他们的脸上。

厂甸摆出的小摊,最多的是书籍和字画。但是北京正月里天气寒冷,而且风沙多,别的东西露天设摊,可以把容易被风吹走的用重物压牢,即使冷点、脏点,也还勉强能行。独有字画,如果全部露天挂出来,一阵大黄风,势必吹它个七零八落,那卖书的哭皇天也来不及了。因此有“画棚”之设。这是贴着北新华街马路两侧原师范大学、师大附中的围墙搭的芦席棚,有顶有墙,上装活络玻璃窗,光线很好,一间连一间,逶迤而去,形成一种世界上最别致的大众画廊。

逛厂甸的人,一到师大附中墙外(当年附中校门不开在马路,而开在电话局胡同里),就可以进画棚去走走了,棚中挂满了各种字画,论形式:有大小立轴,各种屏条,各种对联,摆在条案上的各种插页,各式扇面。论内容:有各种山水:青绿山水、写意山水、淡墨山水;花卉有工笔着色、工笔白描、没骨写意,有带草虫的,有不带草虫的,还有工笔仕女,工笔人物,法书中真草隶篆、魏碑、章草一色俱全。论人物则是从古至今,所有的名画家,没有一个没有的,而且最多的是近世现代的大名家:什么工笔仕女,不是唐寅,就是仇十洲,写意花卉,不是八大山人,就是白石老人,其他什么王麓台、恽南田、郑板桥、伍子贞、成亲王的墨迹,要多少有多少。真可以说是洋洋大观了。也许有人要问,哪里来的这些宝货呢?老实说,这些画不少是假造的。

逛书棚的主要目的是看热闹,自然是外行多,贪便宜的多,掌柜的主要也做的是这些人的生意。琉璃厂名画铺,南纸铺库房里堆的那些平日无人问津的假字画,全靠正月里弄到画棚去出宠。不过假中也有区别,记得曾用一块钱买过一幅萧谦中的小立轴,就是乱真之作,颇有可观。谁能小看画棚中的东西呢?不少行家也都徘徊在书棚中掏宝,“慧眼识英雄”,见到精品也大有人在呢。

曼殊震钧《天咫偶闻》记厂甸云:“晚归,必于车畔插相生纸蝶,以及串鼓,或连至二三十枚,或以山楂穿为糖葫芦,亦数十,以为游帜,明日往,又加之。”

所谓“串鼓”,说的就是大风车,只是为了文字典雅,故意用了怪名词,实际大可不必。

厂甸的风车是别的地方看不到的,是地道的风土工艺品。都是北京近郊农民制造的,他们利用冬季农闲,用高粱秆先扎成“日”字、“田”字、“品”字形的架子,用高梁篾片圈成直径三、四寸的圈,中间作一小轴,东昌纸条染成红绿色彩,把圈和轴黏成一个彩色风轮,用胶泥作成铜钱大小的小鼓框,用两层麻纸裱在一起作鼓皮,制成小鼓,然后把风轮,小鼓装在架子上,风轮小轴后面用麻线绞一小棍,风轮一动,小棍便击鼓作声,如果风轮在风中不停地旋转,则小鼓便不断咚咚作响。大型“品”字形架上,可装二、三十个风轮,便有二、三十面小鼓,随风吹动,则一片咚咚鼓声了。逛厂甸时,一走近海王村前门,便是洋洋一片风车声,古人说一池蛙唱,可代半部鼓吹,那记忆中厂甸门口的风车声,真不下于十部鼓吹了。逛完厂甸,高擎一个大风车回来,迎着春风,一边走,一边响,洋洋自得,到家往门口一插,仍在风中哗哗乱响,不用问,隔壁芳邻早就知道你逛过厂甸了。

大糖葫芦和大风车一样,同样是厂甸的象征。《竹枝词》云:“往人毕竟难忘俗,糖蘸葫芦一丈长。”又道:“三尺动摇风欲折,葫芦一串蘸冰糖。”这都是京西西山上农民的创造,用长竹签把山楂(俗名“山里红”)一个一个地穿起来,串成三四尺长的一大串,上面抹些饧糖,顶上再插上一面彩色小纸旗。实际上北京自有蘸冰糖的很好吃的糖葫芦,而这种几尺长的大糖葫芦,却是不能吃的。试想穿的都是未洗过的山里红,抹点饧糖,立在风沙中吹上半天,沾满泥沙,如何能吃呢?人家争着买,只不过是为了好玩罢了。

厂甸的玩意儿千千万,但是逛厂甸如果不买风事,那便是如入八宝山空手而回,写厂甸如不写到风筝,那也便是探骊失珠了。

风筝是特殊玩意儿,要摆摊出卖,很占地方,又怕人拥挤碰破,所以不在海王村里面设摊。风筝摊有两大处,一在新华街电话局门口,在高墙上钉钉子,拴绳子挂上五彩缤纷的风筝;另一处在西琉璃厂口上路北,那里平时是一家粥店,早上起油锅,开炉卖烧饼麻花,到了正月里,粥和烧饼麻花停业,专卖风筝,这就是有名的“哈记风筝”。近人孙耀卿《琉璃厂小志》中所征引的资料云:“哈记风筝,厂中路北仁威观。”可能这事过去有个小的道士观,但是留给人的深刻印象,却只是“火沙燕”、“花蝴蝶”,而不是“牛鼻子”老道了。

厂甸的风筝,可以说是天下闻名的,如果详述,那是要编一部专书的,近人沈太侔《春明采风志)记云:“风筝摊,即纸鸢也。常行沙燕,一尺以至丈二,折竹作架,作燕飞式,绘青蓝色,中安提线三根,大者背着风琴,或太平锣鼓,以索绕系,顺风放起,画系及条,夜系红灯……三尺以上,花样各别,哪吒、刘海、哈哈二圣、两人闹戏、蜈松、占鱼、蝴蝶、蜻蜓、三阳开泰、七鹊登枝之类。其最奇者,雕与鹰式、一根提线、翱翔空中、遥观之,逼真也。”

这也只是约略地说一说,厂甸高级风事不但五彩缤纷,美不胜收,而且材料也很特殊,六七尺的风筝往往是用绢糊成的,架子是整根藤条扎成,色彩都是用石青、胭脂、泥金、泥银等颜料彩绘的,放风事的绳子都是黄麻、青麻搓了又擦过蜡的,这样的风筝在当年要卖十块、二十块现大洋一个。

前些年发现曹雪芹作品《南鸢北鹞巧工记》风筝谱,传说厂甸“哈记风拿”用的是曹雪芹创作的谱。按“哈记”是回民,回民尊称曰“老”或“把”,原是有音无字的,因而习惯叫“哈爸风筝”。他家自乾、嘉以来,世代相传作风筝,名满都下,到本世纪二、三十年代,大约已传了六七代了。他家世居西城石虎胡同内果匣子胡同,数间小屋,世代为业,这里离清代的石虎胡同“右翼宗学”很近,曹雪芹在“宗学”作过教习,与“哈爸”来往,是极有可能的。“哈爸风筝”中“瘦脚大沙燕”最著名,现在说起来,也是华胥一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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