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母亲也算不上是在等父亲,她那种望眼欲穿的神情只是一个姿态,内核则是目光中的暗淡无神。她在很多个这样的下午都有些昏昏欲睡,所以有好几次父亲走到她身边,把毛线球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尘递给她的时候她才缓过神来,“你回来了。”母亲总是这样的开场白,父亲笑了笑,母亲站起身来,父亲拎起板凳,两人走回屋子。
日子就如同这毛线球般不知不觉地向前翻滚,一点又有一点地被灰尘包围,逐渐遮盖了本来的颜色。灰尘是拍一拍就可以拍掉的,但如果换成了鲜血,那就会丧失了本来的颜色,把日子变成另一个样子。
父母平静的生活确实是被鲜血改变的,对于父亲这是第一次改变,但对于母亲却是第二次了,她的生命似乎永远与鲜血撇不开关系,这也许就是老人口中常说的“命”,每个人从生下来便有属于她的“命”,一辈子也逃脱不掉。
母亲婚后不久便怀了孕,待到临盆时是第二年的夏末,母亲在房间里挣扎了几个小时,接生婆终于满头大汗地把孩子抱在了怀里,抓住孩子的双脚将其倒立过来后在屁股上拍了两下,婴儿的啼哭便划破了夜空,父亲在门外欣喜地跑了进来,也不再管什么男人不能进产房的忌讳,把还没擦洗满身鲜血的孩子抱到母亲眼前,“看,是个姑娘。”母亲盯着这个满身鲜血的孩子,伸出颤抖的手突然用力推了一把,“拿走!快拿走!”父亲愣了一下,接着母亲便支起虚弱的身体,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跑出屋门。
“你要干什么去?”父亲焦急地喊道。
“别着了凉!”接生婆跟着跑了出去。
“杀人了!血!全都是血!”母亲撕心裂肺地喊道,那声音如同午夜凄厉的哀号,嘶哑又颤抖地传入父亲的耳中后变成了锋利的钉锤,一下一下地钉出响亮的绝望。
母亲那晚还没走出院门便被接生婆拦了回来,她本该虚弱的身体却爆发出异于常人的力量,口中不断地重复着,“血,全都是血。”她仿佛与接生婆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在接生婆的身上又打又抓,直到父亲跑过来把母亲抱住,已经被抓破脸皮的接生婆才从母亲手中挣脱出来,“这女人疯了,她疯了。”接生婆气急败坏却又惊恐地说道。
父亲从背后抱住母亲,母亲的双手仍旧在空中挥舞着,光着的双腿也胡乱地踢着,鲜血沿着母亲的双腿缓慢地流淌,然后胎盘跟着不安分的双腿滑落在地上,父亲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父亲觉得那眼泪也是红色的。
被父亲放在床上的婴儿发出第二声啼哭,她也想参与进今晚这混乱的状况,其实这混乱就是因她而起,她是罪魁祸首。这个爱凑热闹的女婴便是我的姐姐,我觉得她注定就是一个灾星,是她的出生让这个本来幸福的家庭开始走向悲惨,也是她的降临让母亲走向穷途,总之,在我的心中,这个家庭所有的不幸都该归结在姐姐身上,于是我也就明白了我为何从孩童时期便如此恨她,希望她不得好死,诅咒她一辈子得不到幸福。
姐姐的名字是父亲单位的领导给起的,那时流行让领导给起名字,无论什么名字从领导口中说出来便变成了一生的好运与平步青云,于是父亲也不免俗地拎着两瓶好酒推开了领导的家门。
陆一敏这个名字,没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只因为父亲找到领导时领导正在琢磨某书记即将来考察的欢迎标语要写什么,他看了一眼桌子上自己刚拟好的标语,“一生辛劳好公仆,敏锐洞察体民情。”便随便取了两个句首,大手一挥,“就叫陆一敏吧。”父亲如获至宝地念着这两个字,重复了一路生怕忘掉。他回到家中看到母亲正在床上睡觉,姐姐躺在她的身边也睡着了,夕阳把屋子照成了暖色调,有灰尘在小心翼翼地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