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堂
如果问我住在成都十七街3号的时候,有什么和住在其他地方特别不一样之处,那么我立刻会回忆起那栋小楼里有一股淡淡的气味,那气味来自二楼上的经堂,来自经堂里点的酥油灯。
经堂里供着大小许多尊佛像,大概总有几十尊吧。墙上挂着多幅唐卡和紫红色、橙黄色的帷布。一进去,会有一种浓重的藏传佛教的气氛。
管理经堂的是一位出家人,祖父、祖母称她“法贤师”,我和哥哥叫她师傅,其他工作人员都叫她陈师傅。她是我们从重庆到成都以后到家里来的。她去发,一身佛袍,一来就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全家移住北京,她也同来北京,在我家一直住到“文化大革命”中。在我印象中,她始终是一位老人,小时候初见她的时候是这样,“文化大革命”后她离开我们回四川时也是这样。
陈师傅曾经是爷爷奶奶结婚的时候奶奶带过来的保姆,她帮助抚养过幼年时的父亲。陈师傅在到奶奶娘家之前,有过一段出家为尼的经历,还俗后和一个戏班的小生结婚,父亲把她的丈夫叫陈大爷。父亲记得,当年住在成都方正街的时候,他们在旁边有一所三间的宅子。陈师傅和陈大爷有过一段美好的爱情生活,不过他们没有孩子。当陈大爷决定再娶一房妻室的时候,陈师傅对爱情生活的憧憬破灭了,她决心再次出家。这一次她离开成都到了拉萨,进了喇嘛教门,得号“法贤”。据父亲说,当时宗教界人士和祖父交往颇多,靖化广法寺的巴旺堪布还曾在家里住过一段时间。陈师傅到拉萨修佛,可能就是巴旺堪布帮助介绍过去的。
陈师傅每天都要在经堂里念经、拜佛。她拜佛磕头要磕长头,即双手合十高举过头、下跪、匍匐、前额触地,然后再起来。她每回总要这样拜数十次才停歇。每年到父亲生日那天,她都要叫上哥哥和我,对佛像跪拜磕头,祝福远在北京的父亲、母亲平安。春节的早上,她则要求哥哥和我给祖父、祖母磕头。哥哥和我从小在祖父、祖母膝下长大,从来没有搞过这种传统仪式活动,陈师傅来家后搞的这个仪式,使我们觉得很不自在。搞过两次后,祖父说:“算了,以后不必拜了。”这个仪式活动就此取消。到北京以后,父亲生日的磕头活动自然也就取消了。
祖父在家的时候,每天都要抽点时间静坐捻珠念佛,他有时把这叫“做功课”。他总是在他的卧室里进行此项活动,我从未见过他到经堂里念经拜佛。
在我幼年的心灵中,佛珠、念佛是祖父生活中很自然的一部分,就像我们要读书、做功课一样。我从来没有问过祖父,他念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祖父也从来没有要求我们去对佛像顶礼膜拜,更没有要求我们去了解佛经的内容。如果把那些活动称为宗教活动,那么,宗教对我来说,仅仅是家庭生活氛围中的一部分,它不是故事,不是说教,它既没有激起我的好奇心,也没有带给我思想上的碰撞。晚上,坐在坝子里,仰望幽远的夜空,我想到并且向大人问的是:天外面是什么?外面的外面又是什么?和其他许多孩子一样,令我难于理解而感神奇的是,世界怎么是无始无终、无边无涯的?但是,我绝没有去想去问:在那幽远的地方,究竟是一个心灵在主宰还是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万能的主宰?――像我后来在欧洲哲学史著作中读到的所谓本体论哲学讨论的那种“问题”,未在我幼年的心灵中萌动过。世界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这个问题对我个人来说纯粹是从后来读到的书本上强加进来的,是一个并不能激发什么灵感和深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