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读到三藏和八戒怀孕的时候,自个儿的第一反应是“打下来”。可是,八戒完全没有往那方面想,而是首先想到男人生产的“可行性”问题。听到悟空和沙僧二位的一番带有“专业”术语的恐吓之后,八戒也只是“越发慌了”,撒着娇,噙着泪,扯着师兄,央他寻几个好接生婆,也没有想到另外的解决途径。倒是三藏哼着要婆婆找一贴堕胎药来吃。八戒,这个呆子,自有其呆处,也自有其心实之处,这一出里,颇为可爱。谢天谢地,师兄孙悟空和师弟沙僧齐心协力从解阳山破儿洞如意真仙手中夺来一桶落胎泉,西天路上可算是不会出现“和尚抱着娃娃”跋涉取经的奇景了。和尚怀孕,可算第三奇。
第四奇,依我看来,当属女儿国的女儿们看到国中来了男子的反应。咱们接着说。三藏八戒怀孕后,曾投在路边某处庄家歇息。这一家四五口儿,都上了些年纪,自云“把那风月事尽休了”,所以没对唐僧师徒几个有伤害之心,只管望着唐僧“哂笑”,颇有些花痴。照她们说来,若是唐僧落到了年轻姑娘手里,就不得“囫囵”了。“囫囵”二字,颇妙,给人无限想头。“不得囫囵“的注解为:“那年小之人,那个肯放过你去!就要与你交合。假如不从,就要害你性命,把你们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儿哩。”读到这里,脑子里便将能回忆得起的书本故事统统扫描了一遍,也想不出用“男人肉”做香袋的第二例。这还没完呢。正如吴先生在第五十三回回目交待的那一句“毕竟不知到国界中还有甚么理会,且听下回分解。”
三藏八戒喝下落胎泉,休养之后,再次上路,真正进入女儿国国都。当“长裙短袄,粉面油头”看到唐僧四众来时,“都一齐鼓掌呵呵,整容欢笑道:人种来了!人种来了!”
人,是资源;男人,也是资源。当资源极度匮乏的时候,男人存在的价值,便不在我们通常想到的“力量”“安全感”,而在于他与女人的最根本区别“性别”;或者咱们说得更为赤裸裸一点:他的精子。
事实上,女儿国一出,处处见“资源”二字。如意真君守着落胎泉水,索取血食;老婆婆将剩下的落胎泉水盛在瓦罐中,埋在后院儿地下,称“棺材本”有了着落;男人大可以凌迟去取肉,以做香袋;女儿国国王连三藏的面还未照见,便要跟唐御弟成亲拜堂,“阴阳配合,生子生孙”。还是女儿国老百姓的话语简明扼要,切中要害:“人种来了”。
好个“人种”,剥去生命的一切装饰:出身,职业,美丑,贫富,直指其存在的本质:“人种”。在我看来,这,才是吴先生真正的“奇”笔。他必须将自己放在一个女儿国女儿的鞋子里(puthisfeetinhershoes)来想象:“当第一个男人到达女儿国会怎样?”他,想出来了。
现实生活中这么极端的情况应该说不会存在,类似的故事却并非没有。李渔的“生我楼”里,元兵四处掳掠,但凡是女人,不论老幼美丑,一概掳走;然后在名“仙桃镇鲜鱼口”某处开了个极大的人行。又将这些妇女装在布袋里面,当作臭鱼烂虾一般论斤两出卖。用书中的话道是“倒是从古及今第一桩公平交易”。据说,清兵初下江南的时候用口袋装妇女出售乃是实情,而笠翁为了避嫌,就将清初发生的故事搬到了元初。这与“人种”和“男人肉香袋”差别似乎不算太大。而就在敲这些段落之际,父母正在客厅看“骆驼祥子”;小福子为了养活两个兄弟刚做了暗娼,这会儿顶着大杂院儿里几个妇女的眼光送“客人”出门,还要低声交待“再来”。当生命被逼到角落的时候,人命,极度地凸现“资源”的本质;社会结构被还原为“供求关系”。
而处在绝对不平衡的“供求关系”情况之下,谁能够攫取那稀有的资源自然取决于各自的“力量”和“权力”之大小。女儿国中,毋庸多言,那力量最大之人当然是一国之君:女儿国国王。国王要娶那“天赐”的“唐王御弟”为夫,众女官就得收了各自的风月之心,不得不“拜舞称扬”“无不欢悦”;还有太师与其扯篷拉纤。女官们“打扫宫殿,铺设庭台”“摆宴摆驾”“火速安排”,因为“女王今日配男才”。一块“肥肉”活生生的落入“女王”口中。余下的故事,我倒是觉得乏善可陈。女儿国的好看之处,并非在唐和尚与女王身上;真正的出奇之处在唐僧遇到女王之前,因为那里蕴藏着“资源”被利用的无数种“可能性”。当权利与力量开始作用的时候,故事便只剩下了“男推女就”。而资源的分配与男女比例的关系于是会不那么紧密。所以,即使十几年之后吾国女性数量将大大少于男性数量,可以肯定的是,仍会有相当数量的女儿愁嫁,而相当数量的男人却不知该娶哪一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