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 子(1)

莲生与阿玉:关于信仰的事 作者:陈丹燕


 

这是广西的平乐,是离北回归线距离二三百公里的亚热带的偏远县城,我的故乡。

我正站在我父亲莲生的回忆录中提到过的集市上,现在那仍是热闹的商业街。和所有中国的小县城的商业街一样,街上花花绿绿的,所有店铺都敞开着大门。塑料小风扇在渗出一层淡淡白色糖霜的柿饼上方哗哗地扇动着,驱赶苍蝇。香烛店门口堆着大串的锡箔和红色粗壮的蜡烛,那些都是清明上坟时用的东西。那家店铺有个我闻所未闻的店名--檀香,而且是按照古汉语的习惯,从右至左排列着的,很容易读错。

我想,十二岁的莲生从前就是在这里宣讲抗日的。

我忍不住要特别留意十二岁左右的少年。我看见一个面容白皙的少年,长脸,非常端正,我似乎在他身上发现了某些东西,那是一种在上海难以见到的文雅,一种古旧的、不自觉的文雅,让我想到乡野中普通的竹子。莲生身上也仍旧留有这种古旧的文雅,一股身处偏远古老县城的读书人才能保有的礼义廉耻之气,清澈而背时。

看那少年缓缓经过了一处廊柱,又经过一户敞开着大门的人家,那家人堂屋墙上贴着红纸写着天地君亲师牌位。南方人家,早上起来的第一烛香,总是用来敬天、敬地、敬君主、敬祖先、敬师长。原来,莲生故乡的人们至今还保持着这样古老的价值观。

这些寂静的景象,似乎与商铺里播放的不知名的流行歌曲并行,却隔离着。

看那少年,虽然白皙细长,但也已血脉充盈,青春的身体开始发育了吧,南方的少年总是发育得早一些,因为南方的太阳很炽烈。多年前,莲生就这样走在这条街上,莲生的身体很健康,莲生身体里无数正在生成的精子里,其中有一个,是为他中年以后我的出生准备的,我是他最小的孩子。我童年的记忆里,莲生从来是个腹部隆起,皮肤白皙光滑的中年人,现在,他是个喜欢盆浴的老年人,身上纵横着成千上万道皱纹和淡褐色的老年斑。这渥热的南方小镇让我意识到,他也曾是个少年,身体细长白皙、灵活,脚趾微微分开,紧紧抓住凉鞋底。多年前,莲生的身体也在这渥热阳光中,好像一只水果那样暖洋洋地成熟起来,为我的出生做好准备。

我在太阳下看着自己的手,它也被暖洋洋地照耀着,这双手是我的,但它们的血脉来自这条陌生的街道。老旧的木头房屋,褪色的绿色油漆在木墙上留下毫无光泽的浅绿色。泰和行那三个周正的汉字从褪色的木板上浮现出来,好像风中之烛火那样飘摇隐现。离这家广东杂货铺五间屋子之外,就是莲生出生的房子。浮白的阳光与我的双手呈现出一些陌生,甚至神秘的东西。在皮肤下流过的血液里,也有某种我从未意识到的东西,此刻像水中缺氧的鱼那样,突然跃跃不已。

这是什么?

莲生十二岁时,我母亲在东北一个小市镇上生活,她两岁时剪着童花头,拿一只小碗,在小河里舀水玩。我看见过她的这张照片。莲生二十八岁时,在东北做地下党时遇到母亲,她那时是十六岁的女学生,跟着姐姐、姐夫从家里跑出来参加革命。他们在东北结婚。这是个天南地北的姻缘。

那个少年正沉默而轻松地经过水果铺,我在那里见到淡黄色的沙田柚,莲生家乡的特产,我最喜爱的水果之一。它们被堆放成宝塔状。多年来,我吃它的果肉,将它的皮放在门厅的衣柜里,吸掉外套上的气味。小时候,我在它白色粗糙的果核上画小孩的脸,它是我的玩具之一。

我被南方晕黄而渥热的阳光晃了眼睛,恍惚中他就是莲生。他转向江边的街道,那是平乐最古老的中心地带,名为大街。拐角处,古老的白墙上霉渍斑驳,好像水墨画。

那么,莲生在他回忆录里提到的黑暗的街道和老旧的木头房屋,就是这里,八十年过去了,它们仍旧伫立在街道两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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