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莲”与“兰”

吴敬琏:风雨八十年 作者:朱敏


“莲”与“兰”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孟子的这段警句,吴敬琏过去也曾听过,而这次却在现实中,从一个活人的身上体现出来了。

这个人就是顾准。

与顾准交往得越深,吴敬琏对深埋在顾准内心深处强大力量的感受,就愈加深刻而真切。

从顾准的身上,吴敬琏看到了许多。其中,不仅有智慧的光芒,更有为坚持真理而终生不屈之品节。这些,构成了他独特的人格魅力。

信阳大饥荒

就在顾准第一次被打成“右派”、接受劳改期间,信阳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大饥荒”事件。

作为史上著名的“鱼米之乡”,信阳原本有“豫南粮仓”之称。1956-1958年遇到的也都是好年景,按理说,不应出现大面积饥荒。

但自从信阳刮起急躁冒进的“反右”风后,立即出现了两个严重后果:一是实事求是的作风荡然无存;二是领导者的“权威”大大加强,干部们时时处处、小心翼翼地看领导脸色说话做事,违反科学、蛮干之风骤起,违法乱纪现象屡禁不绝发展。

当时,信阳地区不仅划的“右派”特别多,而且对“右派”的惩罚也特别严酷。有数以千计的“右派”在绝境中丧生,而更多的人被折腾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同时,信阳地区的“大跃进”迅速掀起高潮,出现了许多神话般的“奇迹”。

其中,造假最早、影响最大、风靡全国、吹到印度的(嵖岈山公社代表曾应邀到印度介绍“大跃进”的成果和经验),便是信阳地区遂平县的嵖岈山公社。这个公社于1958年夏,首先放了一个亩产小麦3200斤的“大卫星”。紧接着,邻县西平放出小麦亩产7320斤的“特大卫星”。

在省委、地委的表扬鼓励下,嵖岈山办起了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

从此,信阳地区造假风越刮越猛,假话越说越玄,造假越造越离奇,强迫命令、瞎指挥也越搞越惊人。经过一年多的瞎指挥、胡折腾,加上局部地区的水旱灾,1959年粮食产量比上年减产一半。

在庐山会议精神“鼓舞”下,省委、地委又把交不出粮食定性为“阶级斗争”,在全区掀起了“反右倾”斗争,先后又有1万多人受到批斗,有3300多名党员干部受到处分。

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社队干部不得不把种子、饲料和剩下的一点口粮作为“余粮”上交了,即便如此,仍未能完成征购任务。

粮食上交了,食堂停伙了,谷糠、薯藤、野菜、树皮、草根吃光了,农民为活命外出逃荒。很快,地委又下令,将外逃群众当做“阶级敌人”和“流窜犯”对待,到处设卡拦截。当年冬季,共拦截收容46万多人,在收容站内,有不少人被打死、饿死。

有的人饿急了,偷杀了牲畜吃,被发现后一律按破坏生产定罪。全区逮捕2000多人,其中有被判死刑的,有被打死的,有被饿死在狱中的。同时,地委还责令邮局对发往中央的信件一律扣留,被扣下的信件有12000多封,被追查出的寄信人,受到了极其残酷的批斗和处理。

农民在失去这一切时,也丧失了生产积极性。

“大跃进”开始后,粮食连年大减产。资料显示,全国粮食产量1959年比1958年减少15%,1960年比1959年又再减少15?郾6%。

将大减产说成大丰收,加之高征购,农民活命的口粮和农业再生产的种子被挤光殆尽。可怜的民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人逃不出,信也寄不出,不少人就活活被饿死床头、倒毙在路旁。

1960年12月17日,光山县委《关于“民主补课运动”的初步体会的报告》中称:“这是全县几十万人民从未有的一次大惨祸……死亡人数25万,死绝的户数就有5647户。城郊公社高店大队吴围子小队120人中,饿死72人,占总人口的60%,16户死绝。北向店公社李大畈大队被打死、饿死1503人,占总人口的62?郾6%。”当时,光山县“房倒屋塌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人人戴孝,户户哭声”①。

顾准接受劳改的地方,就在时属信阳专区的商城县。

“摘帽”与真知

亲眼目睹因饥荒而造成的种种人间悲剧,顾准在其日记中,对此有一些零星的记载:

“但劳动队的肿病病员,一下子在一个月中,从四十四人增加到七十多人。夏天来时,肿病是极个别的,不过李国庆之类真有心脏肾脏病的而已。九十月间,七组,岳正中、李学海、刘代勤全肿了,人数增到四十余人。而今,一个月,一下加了三十余人。六组,除一二人外,全部肿了。”

“八组黄渤家中,老婆,父亲,哥哥,二个小孩,在一个半月中相继死亡。这个家庭也特别大,未死人前连黄渤本人共十五人,小孩七人。十五人中死五个,则死亡比例也不算小了。”

顾准指出,当时“公开说谎,已成风气。岁初,郑州会议时还想恢复实事求是之风,积弊已深,骑虎难下,反右倾鼓干劲一来,事情的趋向就算是暂时肯定了。现在类似舒同所写的文章,都是表示态度,其中最重要的是:毛主席的领导决不会错,跟定毛主席走,是中国人民长期斗争所得出的最重要的经验教训。至于事实,尤其是农村现状,所遵循的惟一原则是根据上级的指标定产量,根据上级的意图做调查而已”。

自然,顾准也明白,只要自己学会曲意逢迎,断不会遭受那么多折磨。但顾准终究是顾准,当他看到如此多的人间惨剧后,悲恸不已。要知道,那些庞大而冷漠的数字背后,堆积的是多少条人命啊!

别人可以收敛起同情心,可顾准做不到。他无法放弃自己的良心,无法随波逐流地参与这个“公开说谎”的游戏。

顾准也清楚,戴上“右派”帽子给家庭所带来的不良影响。他深知自己的母亲和妻儿们,都因自己是“右派”而受到很大牵连。他也希望能够早日摘掉“右派”帽子,重回“人民”阵营。

然而,倘若非要昧着良心公开说谎,才能摘掉头上那顶象征屈辱的“右派”帽子,这究竟有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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