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难之故知
对这段时间的情景,顾准在1970年11月28日的日记中写道:
“十一日,连里召开清查'五一六'大会,自此以后,进入一场十分激烈的阶级斗争,形势一日一变。此次清查'五一六',动员报告中提出王系传系'五一六'都要抓,提出罪行是本质,以此以后,所内所有的'五一六'分子就陷入人民战争的大海,问题一个个提出来,一个个清查,以前我不懂得的许多事情,真相都大白了。”
他们首先想到,要从陈吉元身上寻找突破点。
陈吉元的妻子是煤炭部的,他本来要随妻儿去煤炭部干校。但军宣队、工宣队的人对陈吉元说:“让你爱人先走,你把专案组工作结束一下,随后就去。”陈妻走后,军宣队找他谈话说:“我们打'五一六'分子一打一个准,你是知道的。现在有人揭发你,你自己考虑。”
那时专案组对被审查对象采用了逼供的方式,在被严刑折磨之后,又诱惑受审对象说:“你只要承认了,马上放你走。”陈吉元一时服软,就承认了。他刚承认,专案组立即让他揭发交代。
经严刑逼供,陈吉元将“大批部”的人都交代了出来。包括周叔莲、张卓元、黄焕章、乌家培,都是他在这种情势下揭发的。
最后,连吴敬琏也被说成是“五一六”分子。当时,陈吉元知道吴敬琏不会承认,于是采取了当场指认的办法,说吴敬琏等人曾议论:反周总理的幕后主脑是康生。
于是,专案组便在学部的农场,一个点接一个点地斗吴敬琏等人。
由于吴敬琏在被批斗过程中,表现得非常硬气,既不承认自己是“五一六”分子,也不无中生有乱咬他人。当专案组发现,吴敬琏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便立即停止了对其批斗,把他送到了劳改队。
在劳改队,自然而然地,吴敬琏与骆耕漠、杨坚白、顾准、林里夫、张曙光、张守义这些不同时期、不同性质的“反革命分子”待到了一起。
此时,由于顾准与吴敬琏被分配在同一个排,他们之间的来往随之逐渐多了起来。
到了劳改队后,吴敬琏干的第一个活就是砌猪圈。尽管之前吴敬琏干瓦工、电工、木工都十分出色,不过,这个活却压根干不了。猪圈里的土黏性极大,再加之与猪粪混合后,更是稀糊糊的,一铲子下去,怎样也铲不起来。而那时大多数人都忙于“斗争”,于是,队里就叫来“老反革命”顾准,让他带“新反革命”吴敬琏。①
尽管此前,吴敬琏曾经参与老朋友孙冶方和对自己的批斗,不过,顾准非但没有对此心存芥蒂,反倒在看到吴敬琏一脸窘困时,主动过来帮他,对他说:
“你哪能干得了这个活呢,我来。”
自那以后,顾准就一直对吴敬琏照顾有加。只是,因劳改队不允许相互交往,在这段时间内,两人还没有深谈。
思想之漫游
终于,在息县的劳动生涯告一段落了。1971年4月,学部干校迁到了离此25公里外、位于京广铁路沿线的明港镇。
来到明港后,吴敬琏等人住进了解放军的一所旧兵营。从此,他们基本不再劳动,开始光搞“运动”。
很快,“五一”劳动节刚过,检举、揭发、交代就纷纷如潮而至,“五一六”分子愈打愈多,百人之中,竟被打出三分之一,由此达到了清查高峰。
此时,常挨批斗的吴敬琏,也开始被带到各个连“游斗”,一天下来竟要被斗好几回。一次,连里有人请吴敬琏修收音机,帮忙修好后,对方开机一听是“美国之音”。于是,有人以“偷听敌台”的罪名,检举揭发了吴敬琏。
在明港,尽管大伙几十个人住在同一个大屋里,不过吴敬琏却住在角落边上,被孤立起来。
也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吴敬琏与顾准之间交流才日渐深入。
在“革命群众”大搞运动之际,每逢吴敬琏与顾准听候批斗、不挨斗时,他们就会在一旁临时搭建的席棚里,苦乐交织地忙自己的事情。他们多么希望能够通过独立探索,最终对社会中存在的各种离奇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
自庐山会议上“理论家”陈伯达被毛泽东批评后,高层的震荡,让管束“反革命分子”的军宣队小喽啰们,开始慌了神。因唯恐自身难保,他们对吴敬琏等人管得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严了。
此时,顾准趁机对吴敬琏说:“我们是'右派反革命',他们是'左派反革命',我们不和他们一块,我们看我们的书。”
说干就干。这对忘年交开始搜集资料,看点有限的书,如缪灵珠译的《古希腊史》等。两人从早到晚,每天看了就讨论。
在顾准看来,中国的事并不容易看清。你要看清,就得对整个人类发展历程作一番漫游。不仅各个文化领域都要有所涉猎,更需对人类历史重新梳理一番。
然而,要做这种梳理,就必须有工具,第一是要懂英语,第二是要有书。于是,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英语。
在军宣队眼皮子底下学英语,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当时有这样一个有趣的细节:一次,顾准正读英文《圣经》,被路过的一个军宣队参谋发现并训诫:“马克思早就说过宗教就是人民的鸦片,你怎么能看这样的书?”
几天后,顾准带着一本名为《共产主义运动的“左派”幼稚病》的辅导材料,找到那位参谋并问道:“列宁说,修正主义者'为了一碗红豆汤出卖了长子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顾准看着一头雾水的参谋,趁机奚落他说:“这是个出自《圣经》的典故,你读不懂《圣经》,又怎么可能读懂列宁呢?”
后来,军宣队就再也不敢干预顾准与吴敬琏读书、学英语了。
溯源民主制
顾准要探索的,乃是民主制的源头。
他认为,过去从苏联那里学来的关于原始公社民主制的假说,实在是站不住的。因为中间经过王政时代,经过寡头专制。从原始公社到希腊城邦民主,这中间不是一种直接演化关系。而以前,我们读的社会发展史,共产主义似乎被说成是原始民主制的复归,公有制度一定是与民主制度相联系的,不管它实际上是什么。
这种历史叙述,在顾准看来就是灌输一种理念,然而“公有制情况下的政治一定是民主制,这和历史事实不符。'四人帮'的时代,就是专制,根本谈不上民主”。
当时,为了彻底搞清民主源头问题,顾准和吴敬琏从各种各样的假定来讨论。
吴敬琏考虑到,民主制度的建立,比较顺利的是美国。它与小亚细亚移民建立的国家很类似。当初希腊人,不管是因为逃债,还是其他原因,逃到了小亚细亚殖民地,或是被放逐到这个地方,他们和原来的等级关系已经切断了,面对着强大的异族势力,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在这种情况下,发展起来了民主制度。然后,母邦再把殖民地的制度移过去。①
顾准听后欣喜不已,认为这个假说比较切合实际。
后来,吴敬琏回过头来再思考这个问题时,方才意识到,当时由于资料占有太少,根本没有考虑到,其实市场经济是民主制的经济基础。市场经济需要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制度保障,所有权的多元化和政治上的多元化是一致的。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要孕育市民社会。
吴敬琏的思想观念也由此渐渐形成,并尝试用这些思想评论当时的事件。
再后来,顾准又延续了这一思路,陆续写了许多读书笔记,并且嘱咐自己的弟弟陈敏之交给吴敬琏。这些读书笔记最终以《希腊城邦制度--读希腊史笔记》为名,收录到了《顾准文集》中。
在该文集内,还有顾准在与陈敏之通信过程中应陈敏之的请求,专门撰写的一部笔记式学术论文集《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这部论文既集中了顾准对西方历史的思考,更寄托了他对中国未来的希望。
而正是这种思考,指引吴敬琏在随后的经济研究岁月里,最大限度借鉴与吸收西方现代经济科学中的智慧与精髓,从而为中国经济现代化作出了巨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