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追求个性的舒展
政治环境对学术思想有着深刻的影响,而人的思想又直接影响着人的行为。在中国思想史上,人们常常将宋明并举,这主要是因为明人的主流学术思想基本沿袭了宋人的理学和心学。关于明代学术的变迁,《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七之《朱子圣学考略》中说:
朱陆二派,在宋已分。洎乎明代,弘治以前,则朱胜陆。久而患朱学之拘。正德以后,则朱陆争诟。隆庆以后,则陆竟胜朱。又久而厌陆学之放,则仍伸朱而绌陆。讲学之士,亦各随风气以投时好。
明代前期,朱子学占据主导地位,有曹月川(端)、薛敬轩(瑄)等祖述紫阳家法,修养功夫从敬门入,走整齐严肃一路,明于天理人欲之辨。此一路功夫,若最终未能在心地起受用,而又用功过猛,就会使身心被拘,反受其病。当时虽然也有吴康斋(与弼)、陈白沙(献章)等人能于清苦自砺中见得鸢飞鱼跃的气象,但明代前期的学术风气总体上还是以深沉内敛为主,有时学者自律之严近乎苛刻。
正德间,王阳明的龙场一悟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此一悟非个人之悟,而是整个时代的顿然开悟。王阳明没有将自己的思想根植于天理,而是将其根植于自我的真实生命,即本心之良知良能。这是一次思想的大解放,人的心灵由此获得呼吸和舒展,展现出巨大的魅力,因此风靡大江南北。阳明心学有一个副产品,便是"乐","乐是心之本体","常快活便是功夫"。这与整齐严肃的朱子学风格迥然有异,引导了一时学风。然其末流误认"妄心"为"良知",猖狂肆行,已非名教所能羁绊,在获得心灵自由之后,没能找到新的方向,遂使社会陷入新的困境,又为朱子学的复兴提供了条件。此处暂且不论。
杭州地处两浙之交,受阳明心学影响深远。嘉靖、万历年间,杭州有位著名的藏书家、养生家兼学者高濂,他的思想便深受阳明弟子王艮的影响,主张怡情养性、养性遵生,所著《遵生八笺》就是"虞燕闲之溺邪僻,叙清赏以端其身心"。以清赏端养身心恐怕是当时杭州士人的共识。通过高濂,我们会理解当时杭州士人的心态,以及他们何以如此注重清赏,虽然我们未必完全同意他们的主张。
在高濂看来,性灵重于事业,人要安于成命,懂得放弃,使得自我生命得以舒展。他说:
古云:"得一日闲方是福,做千古调笑人痴。"又云:"人生无百年,长怀千岁忧。"是为碌碌于风尘,劳劳于梦寐者言耳。吾生七尺,岂不欲以所志干云霄,挟剑寒星斗耶?命之所在,造化主宰之所在也,孰与造化竞哉?既不得于造化,当安命于生成,静观物我,认取性灵,放情宇宙之外,自足怀抱之中,狎玩鱼鸟,左右琴书。外此何有于我?
能知清风明月为可乐者,世无几人。清风明月,一岁之间,亦无几日。就使人知此乐者,或为俗事相夺,或为病苦障碍,欲享之有不能者。有闲居无事,遇此清风明月不用钱买,又无人禁,而不知此乐者,是自生障碍也。
我辈能以高朗襟期,旷达意兴,超尘脱俗,迥具天眼,揽景会心,便得妙观真趣。况幽赏事事,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举足可得,终日可观,梦想神游,吾将永矢勿谖矣。果何乐可能胜哉?
在个体生命和道义并不冲突的情况下,突出个体对生命的感受力,对幸福的感受力,乃至实现精神上的高峰体验(大乐),表明一个人对生活品位和生活艺术的追求,其核心是对性灵的认取。人在品味和欣赏的时候,就是在和性灵打交道,在给性灵以滋养,使其有充分舒展和生长的机会。这是生命最重要的任务,是一种自我实现。同时,性灵的舒展和生长又使得体内气机调和,有利于身体健康。身心致和的表征便是油然而生的喜乐,以及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在此状态下,人会与周围的人与物产生某种亲和,由此实现身、心,人、物间的良性互动,实现人与人、人与万物,乃至人与宇宙之间的大爱、大和谐。这是高濂所未言而应有之意。
武林一带山水秀甲东南,明清之际性灵派、公安派文学家多曾结缘杭州,加上以高濂、李渔、袁枚等为代表的文人雅士的推动,使这里的清赏之风大盛。西溪植梅、赏梅,孤山的多次补梅就是在此背景下发生的。
三、居民致富的需要
明代中后期,江南一带的经济有了进一步发展,产生了所谓资本主义的萌芽。经济上的富足,必然将人的生活引向精致,人们有财力、有心情去追求高品位的生活方式,植梅、赏梅也因此有了物质上的保障。同时,西溪一带的"居民以树梅为业",梅子需求量的大增,使农民通过植梅可以获得很好的收入。因此,在嘉靖以前尚不十分著名的西溪梅,在万历间突然繁盛,就与西溪居民和寺院僧侣的大量植梅有关。一些文人雅士参与西溪梅花的种植可能只是为了玩赏,但规模浩大的十八里香雪,则一定是西溪僧侣和居民为了生计大量植梅的结果。
马如龙《(康熙)杭州府志》卷六云:"西溪十八里夹道种梅,巷曲数十万树,惟绿萼者结实尤佳,他处莫及。"这是西溪一带绿萼梅兴盛的原因,又由于这种梅花白萼绿,清逸高雅,为士人赏爱,所以绿萼梅便成为土著居民谋利与士大夫清赏的最佳结合物。然而,当梅子已经不足以成为西溪人的最佳经济来源时,他们的主业也会随之改变,从而导致西溪梅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