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有名的李敖,在人们印象中几乎“无人不骂”,却对一个公众记忆之外的人物大加推崇。在他看来,此人“所要求于知识界的,是动态、是入世、是事业、是实物,是书本以外、是主义以外、是文字以外、是‘清议’以外,是与小百姓同一呼吸”,所以,“这种真正的民胞物与经世致用的精神,才是蒋廷黻的真精神,才是蒋廷黻要求于中国知识阶级的真精神。”
民国人物中,蒋廷黻引人注目,因他自有一种精神,有一股“劲儿”。
曾在联合国共过事的澳洲外交官这样形容蒋廷黻:“他是一个简单的人,不复杂的人。他像一头牛,充满着笨劲,一直往前冲,眼睛只往前看,这使他能够排除万难而达到他的目标。这是他的可爱之处,也是他成功之处。”
学者许纪霖因此借用一则西谚,形容蒋廷黻为“瓷器店中的猛牛”。
一个研究历史的名教授、一个穿梭国际的外交家,却被形容为“一头充满着笨劲的猛牛”。单凭这一点,蒋廷黻也算得上与众不同了。
猛牛闯进瓷器店,瓷器易碎,然而民国官场的“潜规则”却着实牢固着呢。进入政府之初,蒋廷黻研究了政府部门的结构,结果吃惊地发现,机构臃肿摩擦的现象之严重,大大影响了行政效率。蒋介石要他尽快拿出改革建议,他兴冲冲地拟了一份精简机构的方案,却遭到有关部门官僚和党内政客的激烈反对。
他还按照西方政治的规则,提出官员必须以实名申报财产,但到处游说,无人响应。
如此书生意气地触犯众怒,不久,力邀他入阁的蒋介石也只能下手谕,把他调离岗位。
蒋廷黻认定中国知识分子太爱惜羽毛,不肯牺牲自己的清誉,对此他甚至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我国几千年来最无贡献的阶级是士大夫。我心发火的时候,不免要对秦始皇的焚书坑儒鼓掌。”
为了公务,他甚至经常尖锐地向同僚和朋友发难。朋友们只能连连摇头:“廷黻的湖南脾气又发作了!”
他的传记作者说他的性格过于天真、狷介,他像典型的知识分子一样,将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他看得起的,另一种是他看不起的。对于前者,比如胡适、翁文灏等,他可以与他们争得脸红耳赤,但因为尊重他们,才与他们认真。而对于后者,他会很不礼貌地板起面孔一声不响,最后毫无表情地起身送客。
蒋廷黻治学,“劲儿”也不小。今人评价:自20世纪初至今研究中国近代史的人员已形成一个庞大的群体,出版的各种著作也可谓汗牛充栋,但真正可成为传世之作的却很稀少。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一书,仅五万余字,却可谓字字珠玑,堪称“这座偌大著作堆垒成的金字塔”的塔尖。
当今史学大家、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何炳棣出身清华,他认为,当年的清华历史系在蒋廷黻领导下,隐约形成了一种学派,这是与清华国学院的王国维、陈寅恪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清华学派:重分析、重综合、重对历史的整体理解。蒋廷黻本人就是这一学派的身体力行者。
何先生感叹:你看一本薄薄的《中国近代史》,将史料都吃透了,融合在他对历史的独特看法之中。半个世纪以来,又有几本近代史著作超过了它?当今专为获奖的“皇皇巨著”,通通加起来也不及这本小册子的分量。“什么叫经典?这才是经典。”
1949年后,蒋廷黻继续出任台湾国民党政府“常驻联合国代表”、“驻美大使”等职,因此在大陆成为一个被非议、被淡忘的人物。他的《中国近代史》,也因与主流意识形态不合而被排斥。
近年,有人开始关注蒋廷黻,因他既是“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拓荒者”,又是“民国以来学者从政中最有成就的一位”。
蒋廷黻晚年,故交李济曾问他:“廷黻,照你看是创造历史给你精神上的快乐多,还是写历史给你精神上的快乐多?”他没有正面作答,而是以惯熟的“外交辞令”反问道:“济之,现在到底知道司马迁的人多,还是知道张骞的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