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Auctioneer(1)

人生拍卖会 作者:深雪


拍卖官木伦古是一名神祇上班族,他甚至是那种会挽着公文包下班的男人。

他的居所就在拍卖行附近,当他踏出办公室后,就是一道银灰色的金属长廊,长廊无天花板无四壁,就只是一条伸往无尽远的通道。拍卖官木伦古可以随意向前走,有时候,他喜欢在下班后走一段较长的路才回家,有时候,他喜欢走一段非常短的路。无论他想走多长或多短的路程,都是同一条银灰色金属长廊。每一次,当他走够了,家门便在眼前。

走在长廊上的拍卖官木伦古永远挂着一抹友善的微笑,纵然长廊上无风景也无路人。踏进家门的拍卖官木伦古同样会在脸上挂上笑容,纵然家中无人迎接他。

他喜欢他的家有那种六十年代美国小镇的家庭风味,深棕色的粗线条布置,着眼点是一张单座位皮沙发,沙发前放有一张圆形地毡以及一个脚凳,与皮沙发相对的是一部传统风格的电视机,电视机顶放着一小盆绿色植物。

他最喜欢做的事,是放下公文包,坐到单座位皮沙发中,然后手执遥控器,开启电视机。拍卖官木伦古做出一个“工作完毕后准备休闲半晚”的表情,他看着电视机荧幕选择喜欢收看的电视节目。

拍卖官木伦古不看神祇消息不看人类新闻,他独沽一味爱看人类的一生。他喜欢的版本是那些经过剪辑的,通常一小时一集,在一小时中,制作单位把某人的一生的精华片段浓缩起来,当然不忘让主角说出一生中最精妙警辟的对白。每一次,拍卖官木伦古都看得津津有味,他也喜欢当中简单悦耳的配乐。看到情节激动的部分,拍卖官木伦古会定下神来,抑或是表情讶异。而其实,就算节目中那个人的一生过得再平凡再无特色,拍卖官木伦古仍然看得投入。

他喜欢一次连看三辑,继而,他觉得足够了,便更衣上床就寝。

他是神祇,不用吃不用喝,不用为生计谋生。自一万年前开始,他便被安排了拍卖官的职位。他做得称职,并没有想过转职。一万年来,拍卖官木伦古的生活都是如此,最大的冲击来自七百年前,上头把他原本的助理调职到其他部门,给他派遣了孪生姐妹娅娅和纳纳,起初,拍卖官木伦古不习惯那对姐妹的活泼,他花了整整一百年去调节自己的观感,最后才真正接受她们。

拍卖官木伦古换上蓝色间条睡衣,他坐在床沿,望了望床边矮柜上的时间表,赫然发现了一件事:“原来明天是探望树女的日子。”

拍卖官木伦古知道明天要去看树女,于是他更要自己睡得安稳。探望树女是一百年一次的节目,拍卖官木伦古从没错过。

树女是谁?那是一株由众神之神宙斯在三千年前送给拍卖官木伦古的树苗,宙斯喜好情欲,他对拍卖官木伦古说:“如果有天你对一个人的生活厌倦起来,这株树便能成为你的伴侣。”基于拍卖官木伦古对于自己的独居生活非常满意,他从没有意愿把这株小树幻化成人形,他乐于把树女安放在天神的花园中,每一百年探望她一遍。

翌日,拍卖官木伦古到了天神花园,那真是一座神圣又抒情的花园呀!天神花园占上整个山头和山谷,基于入口就在山头上,进去的人在山头能俯瞰山谷内的整体面貌,从高处看下去,花园内有湖泊有水池,繁花点缀了不同部分,犹如刺绣般精巧缤纷。拍卖官木伦古走进花园的范围,大道两旁的七色天神之花无不絮絮又柔情地向他说出欢迎的话语。花的品种繁多,每一片花瓣上有七种颜色。花会说简单的语言,她们频频向拍卖官木伦古问好:“拍卖官木伦古近来心情好吗?”“拍卖官木伦古气色不错啊!”“拍卖官木伦古喜欢参观我们新设的百花水疗吗?”

拍卖官木伦古一边走一边脱下帽子向左右两旁的花朵敬礼,经过这段入口的花卉后,他来到一个巨型的画框跟前,画框由多种植物拼合而成,当中一朵金色的花向拍卖官木伦古发问:“拍卖官木伦古,你准备前往哪里?”拍卖官木伦古便回答:“我要前往万树之林探望树女。”金色的花又说:“前往万树之林后,拍卖官木伦古是否会到最新的花园迷宫以及秘密花园逛逛?”拍卖官木伦古说:“不用了,我这次一心来探望树女。”

于是,金色的花让植物画框内充溢了画面,呈现在拍卖官木伦古面前的是一道放有古旧神像的幽径,拍卖官木伦古步进植物画框内,幽径旁的古旧神像就做出合乎身份的事,学识之神翻书、农务之神耕耘、丰收之神摘苹果、纺织之神织布。最后,拍卖官木伦古走过所有神像后,拐一个弯便走进万树之林,他要从万株树木中寻找树女。

他已经一百年没有见过她了,如今她长得如何?他穿梭在树与树之间,树木明白拍卖官木伦古的意图,树木无声,但却能发出感应:“找我?找我?找我?”拍卖官木伦古接收得到,他知道它们不是他的树女,于是不断喃喃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走了半个树林之后,拍卖官木伦古有点累了,他对自己说:“也许,以后要五十年见她一次,免得越来越难找。”说罢,他在一棵大树前休息,很快,他感受到一股害羞的讯息。

是啊,有些害羞的感觉由附近传来。

拍卖官木伦古在大树旁转了个圈,啊,他终于看见一株只比他高出少许的树,树身健康但纤幼,树枝优雅地横生,树叶如手掌般长,窄窄的薄薄的,对了,这株清秀的树,就是他的树女。

拍卖官木伦古除下帽子,以绅士的姿态半鞠躬,然后说:“我们一百年没见了!”

树女始终是一株树,而不是一朵花,她的动态不那么灵活,她尝试弯曲树身回敬拍卖官木伦古一个敬礼,可是做不到,继而,她又企图摆动树枝,树枝没怎么动,树叶倒是抖落了几片。

拍卖官木伦古说:“别动!别动!我怕你会折枝受伤。”

树女听得明白,只是做不出反应。

犹幸,微风吹来,吹拂了树女的叶子,这一刻,树女看来好温柔。

拍卖官木伦古走到不远处的地上拿起水管,然后向树女的根部洒水,之后,他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手帕,沾了水继而给树女抹叶子。拍卖官木伦古专注又细心,树女享受着这光景,她喜欢被人呵护。

拍卖官木伦古风度翩翩,拍卖官木伦古沉静稳重,拍卖官木伦古体贴周到。树女喜欢成为拍卖官木伦古的唯一的一株树,她也期待有天拍卖官木伦古终于感到寂寞,从而动了把她幻化人形的念头。

只可惜,拍卖官木伦古又要道别了。“在此我祝你安好,我们一百年后再见面。”

树女失望了,堪怜的是,她表达不出她的失望。

树枝没断,树叶没抖落,她就如往昔每一天,健健康康稳稳妥妥地立在土壤之上。

拍卖官木伦古吻别树女身上的一片树叶。树女就叹息了。

树女的叹息倒是令树身涌出一股树的气息,这一回,拍卖官木伦古感受得到,他倾前去,这样说:“这股气味带着淡淡的哀愁。”

树女的叹息未尽,木香越来越浓郁。

忽然,拍卖官木伦古有此念头:“树女,以你的树枝提炼香油,大概可以制造出上佳的香水!”

树女怔住了,连忙收起所有叹息。

后来,拍卖官木伦古离开了。树女感叹,他究竟知不知折枝会痛?她是宙斯送给他的未成形的伴侣呀!他却笨得想以她来做香水。

唉,拍卖官木伦古什么都好,就是太木讷,太不解温柔。

唉,拍卖官木伦古,比一株树更似树。

往后的日子,树女继续日复一日直立于天神花园的土壤上,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树女时常便叹息。

经过十年的叹息日子后,料想不到的是,树女的叹息惹来横祸。

一天,负责伐木的神祇需要在万树之林中选择一些好木材,以便放到凡间做净化空气之用。树女的叹息呼出了浓郁的树香,吸引了伐木的神祇,他停在树女附近,把身边数十株树斩下,树女是其中一株,她痛得死去活来,却叫不出半声。

伐木的神祇把这批斩下来的树带到凡间,在各大洲随意安放,其他来自天神花园的树都在凡间的土壤落地生根,担当净化空气的任务,只有树女在落地后的半天,变成一名初生女婴,双脚埋在泥土中,哇哇号哭。

树女意外地幻化人形,只恨拍卖官木伦古并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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