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个低调离开拍卖行的穿风衣男子吗?
他的名字叫帕拉斯,现年三十二岁,金发绿眼,是英俊、精致却脆弱那一类的美男子。这几年他生活得很好,他在银行有一笔巨额存款,怎样花也花不完,平日他住在一艘豪华的游艇上,优哉游哉享受人生。睡得好吃得好,无病无痛,不用工作也无忧愁。
最特别的是,这几年的帕拉斯没有任何生活上或人生上的渴求。他不会渴望吃一餐如何如何的佳肴,他不会渴望买一只怎样的名表,他亦不渴望要看什么风景,当然也没有渴望得到一个伴侣又或是过一种特定模样的生活。
每一天,他躺在甲板上,望望天,望望海,喝杯酒弄点小吃,跳进海里畅游一会儿。有时候他不住游艇了,决定上岸小住,于是,他会窝在豪宅内看电视看书,望望夜空望望途人。
没有朋友,也从没有亲人联络过他,他过着绝对平静安逸但零社交的生活。
帕拉斯享受这样的日子,只是,他隐约感觉到,人生不应是这样的。
也许,说得清楚一点吧,他原本的人生不是这模样的。
偶尔,有个念头一掠而过,他忆起一个画画的帕拉斯;有时候,他感觉到一个失眠的帕拉斯;他甚至感应过一个发狂和歇斯底里的帕拉斯。
今天的帕拉斯明明淡恬祥和,怎么,他硬是觉得世上另有一个截然不同的帕拉斯?
那些奇怪的念头恍如前尘的记忆,一闪而过不清不楚。帕拉斯对自己说,别胡思乱想啊,今天活得好好的才是真正的自己。
只是,往往,他无法信服自己这种想法,纵然活得那么好,帕拉斯却认为,活得不好的那一个,才是真的。
人生不应该像今天。
有一次,帕拉斯在无意间翻阅一本杂志,当中有一篇关于一名女艺术家的访问,那个女人既画画又做雕塑,作品被誉为石破天惊,文章中说,女艺术家的作品在拍卖行中被推至很高的价钱,收藏家和投资者都对她寄予厚望。
帕拉斯捧着杂志,惘然地说:“我也做过类似的事呀!”
可是,却又记不起是何年何月,以及什么类型的作品。
正常情况下,帕拉斯过着万事不上心的日子,他这几年不曾用心记着任何一张脸和任何一句话。然而,他却偶然记起那篇访问的内容,每一回,他都会重新把那篇访问读一遍,到重读了七八遍后,他就决定到画廊一看。
画廊内正举办那名女艺术家的作品展,有画有雕塑。女艺术家的画风诡异深沉,画中都是痛苦的脸,帕拉斯阅读简介册子,原来,女艺术家以垂死的人、自杀的人、精神病者、生无可恋的人为绘画对象。女艺术家的雕塑作品亦题材类近,那些与真人一样高的雕塑,形态如被埋在山泥下的尸体,在死亡的一刻仍然睁着眼张着嘴巴。
帕拉斯伸手轻触其中一个雕塑,剎那间,他想到的是:“从前,我也做过类似的作品!”
这个感应教帕拉斯惊讶。
每天在甲板上过日子的他无所事事,不要说画画搞艺术,就连执笔写字,他也未必有信心。帕拉斯瞪着面前雕塑,他无法相信他感应到的事。
画廊职员前来招呼帕拉斯,她说:“魏龄小姐的作品销量极好,每一回都在展览前全部售罄,那些收藏家及投资者争相向我们探查魏龄小姐下半年的作品数据,有些甚至不需要问及作品模样,就已落订购买。”
帕拉斯向画廊职员表示出兴趣,然后索取更多有关魏龄的资料。
帕拉斯上网查看有关魏龄的报道,又请私家侦探调查这个女人。得到一些最基本的数据后,帕拉斯决定亲自拜访她。魏龄的画室在郊区的一幢平房内,帕拉斯按下门铃后,对讲机传来一个女声:“谁?”帕拉斯情急智生,他说:“速递送包裹来。”
门开启,帕拉斯推开铁闸,经过小花园走到大门前。大门打开了,站在帕拉斯面前的正是魏龄,帕拉斯正思考着如何表明身份时,魏龄在看了他数秒后,忽然面露惧色,她半张惊恐的嘴巴,然后使劲地把帕拉斯推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帕拉斯呆站在门外,有点莫名其妙。其后,他才明白,刚才魏龄的神情表明了,她是认识他的。
因何,她认识他却要赶他走?
帕拉斯对这个魏龄更是兴趣盎然。
随后的日子,帕拉斯亲自跟踪她。他跟踪她从画室走到菜市场,然后又跟踪她由菜市场走回画室。他发现,魏龄的生活就是如此简单专注,她不断躲在画室做创作,有时候甚至几天不出门,帕拉斯在附近监视了她一星期,期间只有画廊的职员探访过她,以及家里的佣人由别处带来食物与替换的衣物给她。
帕拉斯也留意到魏龄的容貌和形态,魏龄的轮廓很美,但双眼疲累不堪,黑眼圈很吓人,眼内满布血丝,脸色苍白,从来不笑,而走路的时候脚步飘浮,形态萎靡,游魂一样。
“像个十日十夜没有睡好的严重失眠病患者。”帕拉斯立刻做此判断。
他一直跟踪她,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魏龄倒是把他发现了。第一次,她急速转身,以凶恶又惊恐的神情瞪着相距十英尺的帕拉斯,两人直瞪十秒后,魏龄却又忽然鬼祟逃去;第二次,魏龄发现帕拉斯之后,她居然原地跺脚然后仰面哭叫,看得帕拉斯心寒。魏龄跺脚哭叫了两分钟后,她走到帕拉斯面前,以既悲痛又担忧的语气说:“你休想要回这条命!我是不会还给你的!”
说罢,魏龄像个疯妇般向帕拉斯吐口水。
然后魏龄转头便跑,留下帕拉斯呆站当场。半晌后,他才懂得如此想:“难道……她活了我的命……”
帕拉斯僵住。刚才听到的话,实在太恐怖。
从此,帕拉斯的平静生活不复存在。这几年来帕拉斯都没有思考些什么,他的思想状态是真空的,却为了魏龄这个人,他进入了想东想西的苦痛之中,他无时无刻都在想,怎么了,有个女人说她活上了他的命,怎么了,他也觉得他的前尘与这个女人的今生交叠了。
“她活了我的命……”
“她做了我的创作……”
“她偷走我的身份……”
“她擅自盗取我的生活……”
这样子想来想去,帕拉斯发现,他的神情与魏龄相似极了,同样精神萎靡,眼圈又黑又深,脸色苍白焦虑。
他跑到魏龄的画室,魏龄已不在;他到画廊要求见魏龄,职员告诉他魏龄到了国外,没有留下联络方法。
帕拉斯迷失了,他必须找出事情的真相才甘心。
“她活了我的命……她活了我的命……”
他一直喃喃地说着这一句。
一直说了好多天之后,便转换成另外一句:“我想要回我的命……我想要回我的命……”
其实,帕拉斯如今的生活很好哇,富有、优游、无忧,但却不知怎的,自从魏龄对他说了那些奇怪的话之后,他就有了这些奇怪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