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的欲望席卷了她,她全心全意为她的画中人而活。
她以画中人表达她的心情;她的画笔代替了她的声音;她以画中人的神韵姿态表露出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委屈了半生,她终于得到释放。
她得到了表达的途径。
她懂得该如何与世界沟通。
她没睡意,她完全不想睡。
在七日里,魏龄总共睡了两小时,每次十多分钟便乍醒。美妮与索美亚看不过眼,她们与司机三人强行把魏龄送回家。魏龄的家里没画布没颜料,但一样有笔和纸,她才不想休息,她把握一分一秒,拿起纸和笔画出草稿。
菲佣替她在浴缸中加上安眠香熏,她浸过了,舒畅了,可是仍然没睡意。她照照镜子,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骇人,脸色苍白,眼睛爆红,眼圈淤青。她笑起来,这副尊容,还怎能称之为人?
从前,魏龄由拍卖行提供的数据理解帕拉斯的人生,又或是透过刊物阅读有关帕拉斯的生活。她所知的,不过是那么多,现如今,她活到他的人生里头,她才知是怎么一回事。
她承认她轻视了失眠的苦。但那又怎样?她连那些苦都一并买下了,再苦,她都不会抱怨,再苦,都是她梦寐以求的人生。
连续几个星期的失眠后,魏龄在白天出现心悸、幻听、幻看等现象。有一次她在作画中途以为自己身在原野,于是她茫茫然向前踏步,冷不防整个人整张脸贴到颜料未干的画作中。美妮与索美亚跟她说话,她听见的全是回音。司机把她由画室送回家,她在车厢中半睡半醒,当车驶抵家门时,她如从噩梦中惊醒一样,高声喝道:“是谁?你是什么人?我在哪里?”
她这才知道,严重失眠会让人半疯。
两个月后,画廊替她举办画展,那个傍晚来了许多重要的人,包括世界级的画评家和收藏家,他们对魏龄的作品叹为观止,于他们而言,这是魏龄的“新”画风。
画展上有人发言,魏龄听一半魂游一半,无法集中精神。当有人前来与她面对面说话时,她只能牵强地微笑,无法做出合适的反应。人来人往,恭贺的说词一句接一句,魏龄只觉眼前的人与物摇摇摆摆,一切尽在梦幻中。
她很快便离开了,家中人少,她觉得舒适一点。躺在大床上,她一如过往的在夜里无法入睡,但她真的不介意,她深感她所得到的比失去的多。明明四肢与身躯累到颤抖,精神也疲惫,可是,不能睡就是不能睡,她又度过了眼睁睁的一夜。
算了吧,她由床上爬起来,抱住毛毡走到露台吹风。她面无表情,但其实,她的内心是愉快的,她为画展的成绩感到安慰,她知道自己没有辜负帕拉斯的人生。
才不过以新身份活了几个月,魏龄已得到与前半生无缘的尊严、自我价值、成功,以及爱。
她忆起前尘,那是一段她再努力拼搏也得不到回报的人生,所有付出都是白做一场。以后的日子,魏龄知道,她所做出的每一分努力都有高过一分的回报,她为此感到安心。
什么是命苦?命苦就是白忙白付出白白努力,而最后却一场空。
人生中所有的不公平不甘心与愤恨,就由此起。
魏龄的心甜起来,她以后不会再命苦。她以后所过的是有回报的人生。
失眠让她看来好虚弱。但有谁知道,她已在幸福岛上靠岸。
后来画廊职员替魏龄介绍了医生,医生给魏龄开了安眠药的处方。她满怀希望地服下去,吞了第一粒后半小时仍未能入睡,于是,她便吞下第二粒。好吧,六十分钟过去了,她决定吞下第三粒。就这样下去,魏龄一粒接一粒地吞服安眠药,到天光之际,她发现自己已服了二十多粒。她仍然没有入睡,倒是呕吐大作,菲佣慌张起来,把她送进医院。
医生替她洗胃,因为麻醉药的效力,她倒是睡了半天,醒来后,她开心地灿烂地笑,这是她变成帕拉斯后睡得最熟的半天,简直珍贵得犹如中了六合彩一样。
以后,魏龄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每隔两个月便自制一次意外,例如吞服玻璃、刀插肚皮、误服洗洁精等等,企图争取做手术的机会,在强烈的麻醉药之下,她便能有一天半天的安睡。
更激烈的举动是,魏龄在家中和画室都自备了迷药,每次连续不眠不休多天后,她便把染了迷药的毛巾按到口鼻上,自己迷晕自己。这样子她能昏迷一两天,定时前来照顾她的菲佣总能把她救醒。
为了一觉安眠,她甘心玩命。
在最初的两年里,魏龄就以做手术和自我迷晕来寻睡,但渐渐,这些方法都不可行了,尤其是自我迷晕,她的确能由晕倒而得到一两天的休息,但脑部被影响了,之后会连续数天不清醒,她没法顺利进行创作。
在踏入第三年之后,魏龄继续尝试其他的入睡方法,她尝遍中药西药,甚至是催眠治疗,却只能治标不治本,成功入睡一晚,第二天晚上又回到闭不上眼的状态。最后,她放弃了,明白失眠就是她的新生命的其中一个最明显特征。
她明白帕拉斯为何因长期失眠而厌世,当中的煎熬,怎么可能是人能承受的?
魏龄比帕拉斯坚强,也比帕拉斯心甘命抵。她已被失眠摧残得不成人形,站着的时候摇摇摆摆,坐下来时腰也无力伸直。镜中的形貌明明是一具尸体,魏龄轻触自己枯黄无光的发肤,惊讶于这几年间所受的折磨。她倒是从不后悔,她轻声说句不介意。
长年累月被剥夺睡眠之后,魏龄的画风由明媚欢愉转变为黑暗诡异。
失眠给过她灵感,她画过一系列命名为“麻木”的女人;然后她对一切疾病产生了兴趣,她画患绝症的人的脸;她甚至画过一系列以坏死器官为题的作品;她也以生命中的绝望和煎熬做过主题。她的确是买对了命,无论她画什么都成功,半年前,她以雕塑方式创作了几部尸体似的作品,如此难以接受,也一样火速售罄。
魏龄更加肯定一回事,她这条命买得真值得,她喜欢有回报有高度价值的人生。
不过,魏龄最喜欢的题材是“黑暗中的幸福”,临死的人、长期患病的人、失意的人、严重意外受伤的人……全都是她的对象,她画下了当中的苦痛和劫难,可贵的是,她会给画中人的眼角眉梢加进一抹幸福感,画中人仿佛正享受苦难,又或是根本无视苦难,身在浩劫中仍然独乐,仍能活出一种不寻常的风骚。
魏龄很高兴,她以画笔和颜料表达出她的观点,她就是那样地活啊,无法成眠之苦长年累月重叠起来,然而她仍能坚持这就是她的如意人生。
魏龄的精神状态不稳定,她无法随心所欲地在记者面前说话,自从发生过她以为记者说外星人的语言以及在访问中途进入假眠状态等事情后,画廊职员采取了为魏龄进行分段形式的访问,画廊职员分开数天去探访魏龄,在魏龄能听能答之时辑录她的心声,最后编辑成一篇访问,再以新闻稿的方式发送所需媒体。
帕拉斯今天所阅读的有关魏龄的访问,就是在如此方式下写成。他读到魏龄第四次以“黑暗中的幸福”为题进行新系列的创作,他了解到魏龄日复一日受到失眠的折磨,他体会得到魏龄对创作的热爱,魏龄在访问中说:“如果我不能画,我就如没脑袋没嘴巴一样没法与世界沟通;如果不能画,我就会丧失所有尊重与价值;如果不能画,我便无名无姓白活一场。能画就能活,并且活得极好。”
帕拉斯重复阅读这篇访问,继而不屑地说:“偷走了我的命,还要长篇大论,理论多多。”
他怒掷手上的杂志,决定不会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