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鬼子,洋鬼子,洋鬼子。”
孩子们都这么叫,一边笑着,一边模仿她砍头的手势,有的在尘土中间跳啊蹦啊,有的把面孔紧紧地贴着篱笆,等她再开门,等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再发作,叫喊一些不可思议的话。这是他们永远不会厌倦的游戏。孩子们整天在花园篱笆外面等着,留恋不走。
玛格丽特冲回到桌边,钢笔又在纸上嗖嗖地写了起来。字迹朝一面倾斜,越写越往下倾,等到写满一张时,左边还有半寸空白,而右边已经写到底了。
“……我再也忍受不住他们的笑声了。我哭,他们笑,有人给砍脑袋,他们也笑,他们简直不是人。我马上就回来……我要他今天就让我走,我不想让自己的脑袋也给砍掉。”
外面一阵响动。那些围观的人让出一条路来。篱笆门一声嗯哑,她丈夫的步履声在门外停了下来,接着就进了屋。她白白浪费在生气和尖叫中的精力,浪费在耗子造反的屋里来回踱步,躲在关严窗后一边恨一边又要人爱要人接受,但总是被拒绝的满腔怒气,就全部发泄在她丈夫的头上了。
“映彤,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今天就走。马上就走!”
他叹了一口气,坐在床上,用脚把开着的箱子推开,开始解鞋带。
“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玛格丽特,你太神经质了。”
“神经质?你就会说这个,我神经质?你出了门,把我留在这里和这——”她向窗外一指——“作伴,过了昨天这一夜,谁还不神经质?我当初以为我们是到一个文明的国度来……谁知道你们原始野蛮,听他们取笑的……你骗了我,你是把我骗到这里来的。”
“我另外找到了一个厨子,”她的丈夫说,这时他已解开了鞋带(他因为要沿新修的铁路线走,蚂蟥太多,偶尔还有毒蛇,因此不得不穿靴子,尽管皮鞋太硬,伤了他的脚趾甲)。“他今天下午来。他曾经给一家比利时人做过饭,就是泰迪安家。”
“我要走了。你可以跟你的厨子待着,反正我要走了。你非得给我去买下一班的船票不可,你听见吗?你一定要去。”
“玛格丽特,你知道铁路已经不通车了,昨天晚上军阀在丰台枪毙了十二个工人。而且,”他补充一句说,“你们本国也在同德国人打仗,你回不去。战争没有结束之前没有轮船。”
掉进了陷阱,她到处都掉进陷阱,什么事情都使她掉进陷阱。玛格丽特往椅背一靠,哭了起来。她的眼泪掉在信纸上。后来她又继续在这张泪水沾湿的纸上把信写下去,描写当时的情景:
现在他们终于来取脑袋了,村子里的无赖在前面敲着鼓。寡妇跟在后面,大声哀号,但是我知道她一点也不伤心,因为她没有掉眼泪。她看到我就停了下来,呆呆地看我,把手捂着嘴巴不让笑出声来。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告诉你们,他们不是人,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战争一结束,我就回来。
往事踪影难寻
往事踪影难寻“那么,就这一封?”我问道。
在1958年一个凉爽的初夏,我和哥哥子春一起坐在巴黎蒙帕纳斯车站的咖啡馆里,我把那封旧事重演的信叠了起来。摇篮里哭闹的小孩子是谁呢?也许就是我。这是哪一年?1917年?1918年?还是更早一些?信上的日期是3月17日,但没有写明年份。可以肯定的,大概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一年。这信是我母亲写给她父母的,他们当时带着我哥哥子春在英国躲避战乱。
现在子春已经见老了,眼睛很近视,头发剪得短短的,衣着敝旧,他坐在我的对面,刚刚把这封过去的信交给了我。是他把母亲的信全烧了,只剩这一封,别的都烧了。
“你知道,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要这些信……”
有满满一箱,整整一箱。子春在咖啡杯上面比画着箱子的大小。“妹妹,要是我早知道你要这些信,我就会保存的。但是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我怎么知道你会要呢?”
“那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