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四川的时候,我的母亲要我发誓不皈依基督教。但是我却同基督教的信徒结了婚,并把她带回老家,后来我的孩子也都成了天主教徒。这一定伤了我母亲的心。可是当玛格丽特同我一起回来时,家中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不赞成她的宗教信仰的话。但又是由于玛格丽特的宗教,我如今被她遗弃了,在我老年的时候没有孩子在我身边。
周映彤的回忆: 童年
周映彤的回忆: 童年0在我年老的日益衰退的记忆中,愉快的童年仍时时出现,仿佛天际的日出,耳边常常响起一阵欢乐的喧闹声。木兰花,蟋蟀,树丛中的月影,漆器,香烛,无数的昨天的记忆夹着朗声的欢笑。我的快乐以我母亲为中心。我总是得到赞许,因为我做什么事都很得体。
即使在亲戚们的絮聒中,我也能紧闭耳目,神游天外。一个少年书生的心不在焉谁都不在乎。很多人还会谅解我,因为我禀赋优异。祖父亲自教我读经,还把我早年的诗作拿给他的朋友看。
由于我童年的幸福生活,我对不起我的妻子。因为我当初遇到她时说起的中国,就是德尔夫特(荷兰一地名,以产陶瓷器著称于世。——译者注)瓷器上见到的中国,是宫殿,桥梁,绸缎,花园,是山河壮丽,奴仆驯顺,亲朋友善的中国。我介绍的只是我的小康殷实的家,我以为这就是中国。她读过当时很流行的关于中国的小说,那个残忍愚蠢的慈禧太后被描写成一个慈祥善心的老太太,文雅地同英法美外交家的太太们一同饮茶。中国是个有异国情调,传统古老的美丽的国家,欧洲人性格急躁,他们向往中国的井井有条和安详肃穆,其实这是他们的想象,根本不存在。他们欺骗了自己。而我则帮助他们欺骗了玛格丽特。
我早已忘掉了中国是个什么样子,也许我到今天也从来没有真心了解过,它是一个动乱、愤怒、饥饿、千百万人死于饥馑的国家。他们的鲜血很容易白流,近一百年来,几乎年年有老百姓造反,革命已经掀起了风暴,我妻子他们那边的人,也就是白人,前来饱填欲壑,他们贪婪地强占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他们的财富建筑在我们的灾难上面。
我对不起她,因为我没有把这一切告诉她。我惟一的借口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些,其实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是属于士绅阶级,我的童年欺骗了我自己。
我的童年就是新年。年节前后共有十五天,成都城里遍地鲜花,粉红色和黄色的梅花,半透明的风铃花,白色的水仙花,在院子里到处怒放。在油漆地板和绸缎幕帷的房间里,穿着绸袍的男人进进出出,整天是一片絮絮细语。女人们穿着厚厚的黑缎裙子,坐在我母亲房中红木雕刻的椅子上,裙子窸窣作响,好像幼蝉要振翅鸣唱一样。轿子抬到外面院子里高呼客到,接着就是一阵恭贺新禧的道贺声,欢笑声。在这种吉祥的时候,到处一片欢乐,证明一切顺遂。我在母亲搀扶下不断地给长辈跪下拜年,膝头也跪疼了。
我跟她一起乘轿拜访亲戚。透过挂在小窗上的竹帘的细密小孔,我觑窥着外面的小路,模模糊糊的,仿佛隔了一层雨幕。
过年的时候,城市四门洞开,城里城外的人们成群结队地到郊野踏青,或游览南门外的武侯祠。街道新撒上了沙子,变得很干净。在西城的满人聚居区,身着盛装的旗人骑马驰过。他们用绣花靴子踢着马,插在帽子上的孔雀翎毛随着马的奔跑不停地摇晃。满族女子头戴又高又直的蝴蝶形头饰,脸上搽了胭脂,步态僵硬地走过来。我们不能正眼看他们,也不能跟他们靠得太近,他们也不得跟我们通婚,因为他们是满人。虽然旗人身披大氅,头插羽毛,脚蹬皮靴,看起来威风凛凛,但我们都知道他们打不了仗。他们狂妄傲慢,谁挡了他们的路就拿鞭子抽谁。满人是碰不得的。
市场上还能见到成群的藏民,他们的线帽上挂着一串串珊瑚和绿松石,一直垂到肩膀上,遮住了他们的脸。男人的衣袖有一只是空的,吊在背后晃荡着;皮袍用鲜艳的绸带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