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众处独,宜韬宜晦,若哑若聋,如痴如醉,埋光埋名,养智养慧,随动随静,忘内忘外。
我是这样由起初有的放矢、意兴满满到最后漫无目的东游西逛在这夜上霓虹的上海街头,店铺橱窗,酒吧招牌,街上红男绿女或两两依偎,或三五成群。而我,一个人,迈着拖沓的步子,琢磨着一个多世纪以前的那个人,亦曾走过这条梧桐路吧。
当时他是怎样的俊奕?卓尔不群的神采,配着怎样一身最高贵典雅的装扮?应该还未曾剪掉辫子呢!我偷笑,无论看过多少清朝旧照,始终对于男人那直拖到屁股上的大辫子感到诧异。他是那个时代的人,自然没的选择,必得迎合了当时的“时尚潮流”——圆圆的一顶小瓜皮帽,后面拖着粗粗的乌油油的辫子,前面镶嵌着洁白的和田羊脂美玉。若非十分清秀的容貌,如此这般在现代人看来透着几分滑稽的装束,怎都不会令人觉得他英俊。还有,软塌塌的长袍马褂亦掩不住那白杨树般挺拔的身姿。
李叔同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无论留着辫子,还是蓄着胡髭,抑或剃光了头发,均无碍于他的风致。于万千人海中,你定可一望便知是他。仿佛一种极特殊的元素,总不与别的元素轻易发生反应,无分彼此,生成两者皆不是的混合物质。
凡人的想念向来如此,总是每每过分着于形迹,着于皮相。我总是记得有人曾经说过,那些曾经是他的朋友或学生的人们,彼时的他真是再标准不过的翩翩佳公子。我是多么喜欢这“翩翩”两个字,无论由音上还是形上,均透着独有的一份飘逸。配他再合适不过,
于是,我便一路自顾痴想,渺小下去,直小到仅够一枚图章大小,跌进路边青葱绿草间。再只一瞬,既奋身振翅跃起,化作那只由他灌养出的小小玉色蝴蝶。
街道还是那街道,只是树冠矮小,高楼湮灭,天际高阔辽远,疏星几点,映着地上霓虹华灯几点,稀稀落落。
一阵风跑过来一辆黄包车,车夫打着绑腿的足脚踏在新修的细沙路面上,不曾带起一丝尘星儿。
那是公元1898年。他坐在黄包车上,目光飘向未知的远方,若有所思,对停驻在黄铜包边车梁上的那枚小蝶视而不见。
上海租界寸土寸金,卜邻里的一栋二层小楼,规模上自与天津李家大院不可同日而语。单是李家的花园,有山有水,便与这里的街心公园差不多大了。
然,母亲与妻子皆分外的心满意足。因为,这里只有他们。没有闲言闲语,更不必看什么人的脸色。
她们从早到晚扎撒着小脚,忙里忙外,指挥着家人箱箱柜柜,东摆西放。不过两三天工夫,这里便有了家的模样。他竟似总在帮倒忙,于是只能满心欢喜地一旁瞧着。心中的幸福感正如工匠手上的大漆盘子,已涂了一层又涂一层,沉甸甸、红艳艳的,有重量的真实。
他的碍手碍脚,终于导致他被委婉地撵到了街上。她们派他出去四处走走,周围转转,熟悉下环境。
所谓租界,既是外国列强在我中华国土上划出的自留地,名租实抢。但在地方行政管理上却与殖民地略有不同。租界的管理当局,一般并非由外国政府直接派遣而来。租界工部局又称公董局,是租界行政荐理机关,有一定的自治权,同时亦受各国领事的约束。不过,租界在一定程度上也确像英国驻上海领事阿礼国说的,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同时,租界与华界的差异,西洋文化的示范作用,亦激刺和影响着国人。他是有意要选在这里住下的。
不过一两日,敏感善思如他,便些许分辨出了那一点不同。踩在平整的街道上,望两旁电力街灯排列整齐,直沿向远处的外滩,新植不久的行道树尚未成荫,一时,他还叫不上名字来。没有了司空见惯的青砖高墙,见不到门口蹲踞着的石狮子,和拦着高门槛子的红漆门楼,道路倒显得宽阔整洁了许多。店铺与行人虽不多,但秩序井然。他观察着眼前这现代的异域风格的景色,心中翻涌的,并非对过去与旧式的种种留恋。
他要凭借满腹经纶,在这上海滩闯出一方天地来!然而,怎样方能尽快融入到这个新世界里呢?当然,在这个年纪上,除了两次应试莫名其妙的失败,他还不曾经历过真正的挫折。更无法预见到他的旷世天才,他的完美无瑕,终将使他遗世而独立。
秋日的上海,树木油绿,潮湿的吹自黄浦江上的风里,略微带着些寒凉气。他坐上了一辆空晃着的黄包车,车夫问及目的地时,他一迟疑,那就,索性去趟钱庄吧。
此番来沪前,二哥文熙便已为他部署周全了。在这里,他仍然不需要为一家人的生计去劳神经营。李家在上海申生裕钱庄设有柜房,收入足以支应这个小家的日常用费。虽说李家偌大的家业自然有他一部分,但二哥自小到大对他的照顾,包括这次事事处处为他打点安排,亦令他此刻想起便觉感动。年龄相差悬殊,性格迥异,而来自血缘深处的那份兄弟情义却是无比亲近的。
十里洋场,即将升起一颗璀璨夺目的新星。他的光芒恰如天边的天狼星一般,清冷明亮,透着一丝蓝意,一丝神秘,纯净得仿若不粘一星半点凡俗尘烟。
这一日,李叔同从外面会友回来,母亲王氏歇晌午觉未起,妻见他进门。略打个招呼,便自去厨房里为他准备下午茶点。待到茶点端上来,他已两手撑起报纸来翻看,两人并不多话。他瞧着她只淡淡一笑,她自然会意,悄无声息地扭身带上门出去了。
他抬头盯着厚重的黑胡桃木房门,出了会儿神,分辨不清自己对于妻的过于沉静讷言,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略微有些诧异,按时下流行着的新思想,似乎哪里该有些改变才对。可是,究竟是哪里呢?他变,她能接受吗?
还是算了吧。他伸手在三四个小碟子间选了云片糕,用拇指和中指捏着钳上来送进嘴里。妻就像这云片糕,几生几世一成不变,比不得旁边的那碟法式黄油曲奇,花样翻新,但吃多几口就腻得慌。
看过了各戏园子要上演的剧目,报上的一则征文启事引起了他的注意。上海各路社团真是多,这里就有个私人文社,叫做城南文社的,竟然登报悬赏征文。他想起自己在天津辅仁书院读书的时候,每期作文亦有赏,自己曾常拿的。这倒是个崭露头角的好机会。
事不宜迟,说做就做。待至妻子来唤他吃晚饭时,他竟已将应征的文章写好了。俞氏见他双目光芒炯炯,脸上挂着一抹刚刚卸下重担般的笑意,便知他不是刚刻好了一方印章,就是做好了一篇长文。便轻声相问,好了?并不细问。而他,亦不作答,只笑着点一点头。
丈夫的才华比李家的门第更令她倾心。这一点,在她未出阁时就早已心知肚明。她甚至知道他的绰号叫“双行李”,皆因他在辅仁书院时每一作文必才思如泉涌,书院发下的格子纸常不够他用的。
作为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能嫁给这样一个文曲星下凡一般的男人,真要感谢祖上积善积德了!
然而,最初的窃喜,随着嫁进李家时日愈长,竟渐渐地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反倒是一股隐隐的不安。这不安何来?她说不清。论女德论相貌,论家世论性情,无论哪一点,她都自认配得上他啊。
跟在丈夫身后,下楼梯时,见他复又扭转过上半身来,举着一只手叫她搭了下楼。适才那一缕莫名的清冷意,便被他透过手掌传上来的温暖,烘得一点都不剩了。她真想告诉他,因他自己或许并不知道,他是怎样的明亮,怎样的如太阳一般热力四射,常会烤得周匝的人与物俱渺小沉缩下去,甘心情愿等待着他的照耀,做他的附属与陪衬。
楼梯间的雕花老虎窗外,有汽车喇叭声嘀嘀响起,洋巡捕清亮亮的哨子声亦随声附和般跟着稀溜溜。他们俩遂一起意识到,李家大院已远在千里之外,这里,是属于他们自己的,自由自在的新家。
过不几日,上海的冬天便来了。凉沁沁的风不知从海上还是从哪里吹来,虽不似天津那样冷得直截了当,却亦有本事透过皮肉,直侵到人骨头缝里。俞氏偎在棉被里,察觉到这凉风正从近旁并不严实的窗子缝隙间一阵阵钻进来,便又向红木大床里挪了挪。被子里似乎还留着丈夫的体温,而他的人却已不知去向。
她正望着外面铅色的天空发愣,门一开,张妈妈端着姜汤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婆婆王氏。她于是连忙从床上挣扎着欠身起来,却又一阵晕眩倒下了。
王氏见状心里不禁着起急来,当下决定不等儿子回来,直接打发人出去,赶紧请大夫来。
此时此刻,李叔同出现在位于上海城南大南门附近的城南草堂里。布置高雅的厅堂里,高朋满座,气氛似乎很热烈。坐在左上首椅子里的张孝廉手中举着李叔同的文章,念几句,既跟着评说几句,满脸赞许地摇晃着脑袋。坐在主位上的许幻园尚不等听完,已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三两步走过去,拉住李叔同的手,邀请他加入到他们这个城南文社里来……
城南草堂究竟在哪里?我从未妄想过,能在今日上海高楼大厦缝隙间寻访到城南草堂的遗迹。百年后的上海,更以三两年不见既成陌路的速度,一路任性变迁着。
昔年那据说曾是颇具江南乡村风光的城南草堂,那门前小桥流水的旖旎所在,想必早就连一草一木皆不会存留下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