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什么才是能够经得起时光刀剑刻蚀损毁的?不是那苍苔郁生的秦砖汉瓦,更不是我们今天竞比着愈建愈高的摩天大楼。那便是这举头之月了吧,不是有“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吗?
这月,亦曾普照旧上海。
书院,学堂,文社,茶楼,戏园,穿花蝶飞过,旧上海十里洋场的别样繁华与人情百态尽收眼底。没错,这里确是适宜他的水。他与这样的布景如此和洽,一时间令人恍惚以为,这一切的一切,竟是为他而生的了。
你看,他的一身旧式衣冠打扮从上到下透着华贵雅致。丝缎愈发衬得肌肤莹润,小小的圆帽配着高高的额头,一双细长星目,流盼间如月映幽潭般熠熠生光,神采飞扬。他立在霞飞路街角茶楼的乌木廊柱前,似乎在等着什么人,那样气定神闲,周遭的喧嚣,道路上阵阵轻起的浮尘,与人们向他投注而来的目光,皆被一层看不见的墙挡住,不曾侵扰到他。他既是这样的干干净净,磊磊落落。
历经百年,星月如旧,而外滩的灯火霓虹却已不知增添了多少倍的璀璨。
走过复兴中路,我在一栋栋古董别墅间徘徊。左兜右转,随着夜色一寸寸弥漫加深,我的方向感亦一点点混沌开去,终至第三次经过周公馆门前。晚风吹来,阔大的裙摆不耐,抚动着我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双腿。风让裙告诉我,走啊,继续走啊。说不定哪一拍,便踏到了昔年他的足迹上。
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是的,这慈悲尚远非佛教里的慈悲。彼时的他,当与现时的我一样,觉得终是自己懂得这个世界的,这人,和这世间苦难的。于是慈悲既如潮水,时常一波波袭上心岸,化作一腔热血,一股摧枯拉朽般的劲力,驱策着头脑去不停运转,双腿不停去奔走。
此刻,迷失了方向的我,亦终于懂得了他。
梧桐树,西风黄叶飘,夕日疎林杪。
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
朱颜镜里凋,白发愁边绕。
一霎光阴,底是催人老。
有千金,也难买韶华好。
心里念着当年他作的这首《老少年曲》,对面酒吧的霓虹招牌映进眼里,没心没肺红红绿绿闪烁着,来不及细想究竟何来的那一缕慈悲,泪水就已不知不觉簌簌流下。只有二十岁的他,竟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一切,皆是天意。
生命延续,天伦之乐,知己相伴,名望欢娱,衬在这大上海气象万千的锦绣底子上,是镀上了镏金光彩的惆怅。
卜邻里,虽离城南不远,但许幻园却要他搬去城南草堂同住。不只是倾慕他的诗文才华及翩翩风仪,而是他身上那份皓如皎月般清亮磊落的气息,令人自然而然地就想去亲近。
城南文社早在他来沪前一年既已成立,核心人物为宝山名士袁希濂、江阴书家张小楼、江湾儒医蔡小香和华亭诗人许幻园。李叔同的加入,恰如顶起了这戏台子的最后一个角,从此后,便可以锣鼓点咚咚呛呛地敲打起来了。
单只诗文唱酬还不够,五人甚至还结成“天涯五友”。许幻园的夫人宋贞,能诗善画,遂于“天涯五友”合影照为其一一赋诗。写给李叔同的诗便是这一首:
李也文名大如斗,等身著作脍人口;
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
由此诗当可看出,年纪轻轻的李叔同在当时的上海文化圈里已有一定名望。是金子总会发光,不过一年工夫,他的才华既已受到瞩目。
只是,多面如他,仅只诗文唱酬的一个城南文社,并不足以牵扯尽他的全副能量。他的兴趣爱好尚有书画篆刻与戏曲等等。
1900年春,李叔同与朱梦庐、高邕之、乌目山僧等人,成立了上海书画公会。
朱梦庐、高邕之自不必说,书画上的造诣及名望众所周知。乌目山僧倒是个值得一考的人物,活跃于僧俗两界,甚至涉足政治。与苏曼殊相仿,乌目山僧亦幼年既已出家,师从药龛和尚。药龛和尚为栽培他,曾延请名师教授他,故而,乌目山僧除佛教典籍之外,诗辞歌赋、琴棋书画,亦样样精通。
后因犹太商人哈同的妻子罗迦陵离开寺院,来到上海。从此一入凡尘,竟大大做了一番俗世作为。这许许多多俗务中,除了与李叔同他们一起成立了上海书画公会外,他还加入章太炎的光复会,积极投身推翻清政府的革命活动,并结识了孙中山先生。他与蔡元培等人成立的中国教育会和其下属的爱国学社、爱国女校,教育并培养了一大批思想进步的新青年。
直到民国成立,他断却尘缘,重返山门,离开上海,又回到了镇江江天寺,专心研习整理佛典。
冷眼瞧去,世出世间法,世出世间缘,乌目山僧似均已大多匆匆历过一遍。作为当时国难当头,特立独行而又能有所作为的名人,他的出世入世经历,或许对本就天赋慧根的李叔同产生过一定影响,亦未可知。
然而,山僧的某些经历,李叔同必定不会认同。单只与财商的混血妻子有染一项,就不能为传统、严谨而耿介直爽的李叔同所接受。虽然避论旁人与前人是非,曾是他一向恪守的作人做文准则,但道不同不相与谋,自可行之无妨。其后岁月,二人再无来往。
救国兴邦故为其一生奋斗所求,然在手段与途径的选择上,他或许还不能像当时的一些革命党人那样。不只因为他出身世家,更是他目中不揉半粒沙的真纯本性使然。当然,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亦对其起着相当程度的作用。
就在李叔同融入上海文化圈,醉心于诗文及书画学习和交流的同时,大清帝国却在各国列强的侵略蹂躏下,加速衰亡。
公元1900年,为了镇压中国人民的反抗斗争,强迫清政府屈服,英、俄、日、法、德、美、奥、意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和天津。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狼狈逃离京城。
公元1901年,农历辛丑年,大清朝与列强签订了屈辱的《辛丑条约》,赔白银,列强开始瓜分中国,使清政府完全丧失了独立地位。
以康有为为代表的资产阶级维新派知识分子,“以经论政”,否定了东汉以来的儒学和程朱理学,将孔子精神重新定位为改革和民主的真精神,使人们质疑封建正统的政治思想。正如梁启超所言:“南海之功安在?则亦解二千年来人心之缚,使之敢于怀疑,而导人以入思想之自由之途径而已。”
李叔同崇康为师,思想上必颇认同康有为的维新变法精神。从少年时期推崇李鸿章的洋务运动,到后来引维新派新儒学思想为知己,他的思想变迁恰与当时中国的进步知识分子主流相和。他们寄望于改革旧法,提倡民主,富强国家。可是,暗弱无能的清政府,却正一步步成为帝国主义列强剥削统治中国的工具和帮凶。
多少个夜晚,安坐在城南草堂李庐中的李叔同,内心却像不远处的黄浦江一般,波澜起伏,不能平静。国家与民族的命运,亦如他自己的命运一般,颠簸于风浪里。风向随时转变,天色忽晴忽雨。而那暗夜里本应负责指明方向的北斗星,与礁岛上的灯塔一道,皆隐没于浓黑无边的烟云中,轻易不肯露出光芒。
心随命动,风雨飘摇,人间处处即天涯。